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清虚观打醮:值得玩味的三个物件
来源:“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 | 鲁焕清  2020年08月27日07:12

不少红学爱好者认为第二十九回在小说中的作用极其重要,有人甚至断论:“读不懂这一回,就没有真正读懂《红楼梦》。”第二十九回的回目是“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其中心是两个字:一个是“福”,幸福,可以说是人们的终极追求;还有一个是“情”,情则是红尘众生所难以挣脱的一张网。从情节上看,这一回,贾母率众人到清虚观打醮,期间主要发生了四件事:一是小道士挨打;二是张道士说媒;三是老祖宗看戏;四是林黛玉“吃醋”。在整部小说的结构线索中,这几件事都算不得非写入“贾府大事记”不可的要事,也没有什么特别“博人眼球”的地方。但细心的读者却能敏感地嗅出其中的一些“猫腻”:比如为什么贾母会如此兴师动众地去清虚观打平安醮?比如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去了但王夫人却没有去?比如那么一长串丫头名单中为什么没有宝玉的丫头?比如张道士给宝玉的做媒中是不是隐藏着玄机?比如贾母对宝玉之婚姻大事的表态有着怎样的深意?又比如那让读者口舌生香的脂批为什么在正文中忽然不见踪影?等等。仔细赏鉴,这一回的清虚观打醮在“祷福”和“斟情”这两大板块中,确实还有不少地方值得我们细细品味,比如下面的三个小物件。

其一,一举三用的茶盘。

我们很难想到,当凤姐对张道士开玩笑说“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时,张道士会一边从容应答,一边马上跑到大殿上取来一个茶盘,把凤姐要的“符儿”给托了过来。我们也很难想到,这个小小的茶盘竟然还有一物三用之功效。茶盘从张道士手中来回三次,每一回都装盛着东西,每一回装盛的东西还都不一样:第一回是“寄名符儿”,第二回是宝玉身上的通灵玉,第三回则是张道士的“徒子徒孙们”“各人传道的法器”。最重要的,还不是这茶盘回回都没有“跑空趟”,而是这位颇有来头的张道士围绕这茶盘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极有“水平”:

你看,那些“寄名符儿”,他用“大红蟒缎经袱子”“搭着”,当凤姐嗔怪他“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时,他给出的理由是什么?“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他在将自己贬得浊臭低微的同时,巧妙地抬高了“寄名符儿”的份量。抬高了“符儿”,也就是抬高了凤姐,此话此举自然让凤姐特别受用。

你看,当“促狭”的凤姐再次调侃他“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时,老练机灵的张道士非但没有尴尬得下不了台,反而顺势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一句话,便巧妙地围绕茶盘,将“化布施”变成了“请灵玉”。没想到当他提出要用“茶盘”请出“哥儿的玉”时,贾母表示了异议,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只需将宝玉这个人带出去给大家瞧瞧就行。面对这意想不到的情形,张道士一点也不慌乱,立即又拍了一个让贾母非常受用的“马屁”:第一宝玉不用去,因为我“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壮”,我的身体没问题;第二宝玉不能去,因为“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而且天气暑热,宝玉的身体最重要。这两个理由让贾母无法辩驳,“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这时的张道士怎么做?他“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你看,当送玉回来的张道士捧着茶盘再次回来时,茶盘里面盛装的是什么?除了那块通灵玉外,还盛满了小道士们“各人传道的法器”,“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张道士放这些东西干什么?他把它们作为了众道士得以亲眼目睹稀罕之玉后的“敬贺之礼”。当“祷福”“惜福”的贾母批评他“胡闹”、不能收“出家人”的东西时,他则笑着解释这是大家的“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一句话又让贾母再也无法推辞,只好“命人接了”。但当贾宝玉打算将这些物件“散给穷人”时,张道士又马上拦阻,理由是不能“遭塌了这些东西”。

小小的一个茶盘,先后来回三次,分别装了三种不同的物件,透露出很大的信息量,这些信息量早已超过了物件本身,值得我们好好玩味。

其二,一箭三雕的麒麟。

在众道士送给贾宝玉的那么一堆“敬贺之礼”中,有一件非同寻常的东西,什么?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它之所以非同小可,并不是因为其价值不菲,而是其一箭三雕。

一是衬出了宝钗的有心。当宝玉让一位小丫头“用手翻弄寻拨”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时,贾母一见到那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就觉得很眼熟,但想不起谁也有差不多的一个,最后还是宝钗一语道破:“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按理说,与宝钗相比,贾母、宝玉、黛玉和探春他们对史湘云要更为熟悉得多,但他们却都不知道或者说记不得湘云有这样的宝贝,可见宝钗的眼力之厉害,和对贾家人事的用心之深,这是继在滴翠亭外闻听小红和坠儿的私房话之后,宝钗再一次显示出自己那惊人的观察力。对宝钗完成的这个出色“答卷”,贾母、宝玉、探春和黛玉的反应都不一样。贾母充分肯定了宝钗的好记性;宝玉吃惊自己跟湘云一起这么长时间,竟然从“没看见”;探春赞美宝钗特别“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而黛玉却对宝钗抱以“冷笑”,讥讽她“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二是凸现了宝玉的有情。当宝玉听说史湘云也有这个物件时,他作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为什么?先前他已对张道士说过,这些东西对自己来说都“无用”,还不如“施舍”给穷人,现在他却把其中的一件“忙拿起来”,并“揣在怀里”,说明什么?说明这件东西对他有用,对他非常重要,因为它的上面已经有了“情”,已经跟史大妹妹有关。更有意思的是,他藏这个麒麟的时候,“手里揣着,却拿眼睛飘人。”一个“飘”字,便传神地活现了宝玉心中有“鬼”、眼神飘忽、怕被别人看到的情状。有的版本将“飘”改成了“斜着眼看”的“瞟”,表现力便明显减弱。见宝玉这副样子,别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从而搞得偷偷摸摸的宝玉反而“心里没好意思起来”,他索性又把东西“掏了出来”,对黛玉撒谎说“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但自然又被黛玉的一句“我不希罕”打回尴尬的处境。好在宝玉的急智反应也很快,以一句“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的自嘲,把东西“又揣了起来”。

三是伏应了故事的发展。伏笔照应,是曹公之炉火纯青的一个高超笔法。一个很不起眼的物件,到了曹公的笔下,常常成为了别具深意的道具,贾府门口的石狮子如此,小红的手帕如此,晴雯的指甲如此,平儿的虾须镯如此,这一回的麒麟亦如此。在贾宝玉把麒麟“又揣了起来”之后,曹公的笔锋马上一转,但就在读者沉迷于宝黛之赌气、金钏之被逐、龄官之画蔷、晴雯之撕扇等连台好戏之时,那个麒麟竟然又愣不丁地数次出现:一次是在第三十一回,当湘云解释了特意给四位姐妹送来“绛纹戒指”的原因,宝玉夸赞她“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时,旁边的黛玉立即报之以“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的“冷笑”。一次是在第三十一回,曹公干脆把“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搬上了回目,湘云和她的丫头翠缕在去怡红院找袭人的路上,捡到了宝玉不慎丢失的这个麒麟,而且,曹公在这里又颇有意味地作了一个比较,这个“文彩辉煌”的“金麒麟”,比湘云的那个“又大又有文彩”。还有一次是在第三十二回,黛玉怕“亦有麒麟”的宝玉“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鬼使神差般地也来到了怡红院,结果听到宝玉在湘云面前夸赞自己,但感动之极的她随后却又向宝玉倒翻了“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的“醋坛子”。这些照应,既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又突出的人物的鲜明性格。

其三,一叶知秋的戏单。

看戏,是贾母此次去清虚观打醮的一场重头戏。但这次本该是高高兴兴的看戏,结果却事与愿违,让贾母心情沉重,问题就出在那张戏单上。

当张道士给宝玉送上一茶盘“敬贺之礼”的事情结束,贾母一行便上楼依次坐定,准备看戏。然后,贾珍就过来向贾母汇报演出戏目。且看这张在“神前”拈了来的戏单:第一出是《白蛇记》,贾珍把它说成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这是创业的艰辛;第二出是《满床笏》,演的是唐朝名将汾阳王郭子仪六十大寿时,那些在朝廷做官的七子八婿都前来祝寿,拜寿时他们把笏板放满了床头,这是事业的鼎盛;第三出是《南柯梦》,是明代汤显祖创作的一部讽世剧,讲的是朝廷骄奢淫逸、文人奉承献媚、人生如梦的故事,这是家业的虚空。

当贾珍介绍前两出戏时,贾母还很高兴,但当说到第三出戏时,贾母的心里便“咯噔”一下,“听了便不言语。”贾母为什么“便不言语”?也许是因为这三出戏让她联想到了贾家的过去、现在与明天;也许还因为这三出戏不是随便点的,而是在神前“拈”的,代表着不可抗拒、无法拂逆的神的旨意。那时候贾母的那种“疑”和“痛”,与第二十二回贾政看到元春、宝钗她们的谜语时那种“愈觉烦闷”“不由伤悲感慨”的感觉几出一辙。

在规模宏大的这部小说中,第二十九回确实显得不很“张扬”,但就在那些与清虚观打醮有关的小物件、小故事、小细节中,我们却能领略到曹公那精妙的编织技艺,品味到丰富的人性张力,云淡风轻中隐伏着汹涌的风潮,家常生活中浸润着深刻的悲悯。

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万卷出版公司,2013年10月第1版,2013年10月第1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