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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的萝卜与王摩诘的芭蕉
来源:文汇报 | 汪成法  2020年08月26日07:51
关键词:鲁迅 王维 汪成法

前两年颇受关注的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有一集的故事是演员们去菜地拔萝卜,细心的观众发现他们拔出的都是已经开花的老萝卜,早已不好吃了。

看到这一消息,忽然想起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件与“老萝卜”有关的事件。

鲁迅小说《阿Q正传》的第五章,阿Q“求食”无路,终于翻进静修庵的菜园,发现 “一畦老萝卜”,“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解决了当下的“生计问题”。

三十年后,鲁迅的弟弟周作人重读《阿Q正传》,在《〈呐喊〉衍义》(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上海出版公司1954年4月第1版)中,于阿Q静修庵偷萝卜一事颇加质疑:

在阴历四五月中乡下照例是没有萝卜的,虽然园艺发达的地方春夏也有各色的萝卜,但那时候在乡间只有冬天那一种,到了次年长叶抽薹,三月间开花,只好收萝卜子留种,根块由空心而变成没有了。

其后,当许钦文在《“呐喊”分析》(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7月第1版)一书因此批评周作人是“只知道坐在房子里吃现成萝卜的人”时,周作人又在《〈阿Q正传〉里的萝卜》(收《鲁迅的青年时代》,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3月第1版)中再次强调:“天下事尽多例外,如果在‘江浙一带’,的确还有别的品种,上边开花结实,下边还有一块‘老萝卜’,我为了增广知识,也是愿意知道的。不过话又说了回来,我所说过的事乃是以清末的绍兴为对象,别处的例固然足备参考,对于纠正事实也还有点不够了。”作为年龄相差仅四岁的亲兄弟,说得如此确定,周作人的见闻应该足以质疑鲁迅的记述。但世间自有热萝卜、夏萝卜,春夏之交未必便不可能有“拧下青叶”即可速食的萝卜,鲁迅的记述虽可疑但也不一定就真的仅仅是“小说化”的虚构,何况《阿Q正传》也不曾明确指认故事的发生地就是“绍兴”。

博物之学,渺无止境,说有易,说无难,只好且存疑罢了。

说来有趣,祖籍绍兴(生于江苏海州)的现代作家朱自清也曾经有过一个关于博物问题的故事。散文名篇《荷塘月色》写到“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因有读者质疑说“蝉子夜晚是不叫的”,数年后,朱自清又作 《关于 “月夜蝉声”》,确认自己多次听到“月夜的蝉声”,并因而感慨“观察之难”。文中言及王安石《葛溪驿》一诗“也提到月夜蝉鸣;历来都怀疑他那诗句,因为大家都觉得夜晚蝉子不叫”。

《葛溪驿》全诗如下:

缺月昏昏漏未央,

一灯明灭照秋床。

病身最觉风露早,

归梦不知山水长。

坐感岁时歌慷慨,

起看天地色凄凉。

鸣蝉更乱行人耳,

正抱疏桐叶半黄。

其实在王安石之后,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更可以引来比照:“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既有“蛙声”又有“鸣蝉”,不知朱自清为何没有引来以为《荷塘月色》同调。

也是王安石的故事,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五十七:

[宋蔡絛]《西清诗话》曰:欧公嘉祐中见王荆公诗:黄昏风雨暝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因戏曰: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吟。荆公闻之曰:是岂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九不学之过也。[宋曾慥]《高斋诗话》以“秋英”二句为子瞻跋。[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于 《六一居士全集》及《东坡前后集》并无此二句,不知西清、高斋何从得此。

《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据此演绎,苏轼见王安石诗句“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以为王安石博物有失误,遂为续句曰:“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王于是将苏贬谪黄州,使苏亲见黄州菊花之落英。小说家记述得煞有介事,但苏轼被贬黄州的缘由且不去辨正,花瓣凋落的菊花似乎仅见于 “录异”类书(如宋代史正志《菊谱》),并无可靠的科学记录,而屈原《离骚》中“落英”一般也只解释为“初开的花”,更不用说这首“西风”诗并不见于王安石或者欧阳修、苏轼的诗集。

当然,也有实在可疑的记述。

当代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在开篇部分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

徐福贵是江南人,从后面的故事可以知道。可是,难道江南的棉花和其他地方的会有这样大的差别么?中原以至北方地区都是秋初开始摘棉花,一般到霜后或者初冬才拔棉秆的,似乎从未听说过有在初夏收获、拔掉的棉花。余华是浙江人,不知他的这一记载是否有他故乡生活的经验在。

恩格斯1888年4月针对英国女作家哈克奈斯小说《城市姑娘》所存在的问题,在给作者的信中曾说:“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一般人们都因此而强调“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或者说“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但是大家似乎都很少说到,这两个“典型”的基础、前提是“细节的真实”。到了现在,或者人们对“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论点已有异议,但现实主义的意思必须包括 “细节的真实”这一点却无可回避。所以,棉花事小,写错了也不影响《活着》的伟大,但是,能够准确地达到 “细节的真实”还是值得一位作家去追求的。

当然,艺术是创作,偶尔的溢出“物理”也未尝不可。宋人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有云:

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张)彦远《画评》言: “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余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钱锺书《管锥编》曾就古今中外“词章中之时代错乱” “绘画中之时代错乱”分类举例,并总论曰:“词章凭空,异乎文献征信,未宜刻舟求剑,固也。” (《管锥编·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一七一则)尤其所引陈与义《简斋诗集》卷二六《题赵少隐清白堂》之三中“雪里芭蕉摩诘画,炎天梅蕊简斋诗”一句,更是诗人自述并自比王维。这是艺术家的师心自运,“未宜刻舟求剑”,与“阿Q的萝卜”或者现实主义之“细节的真实”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二〇二〇年六月二十一日,夏至,雨,传说有日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