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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香终散——从香菱的三次改名说起
来源:“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 | 卜喜逢  2020年08月24日08:17
关键词:香菱 红楼梦

笔者是不愿意写香菱的,究其原因,既在于香菱的美好,又在于香菱的无辜。

香菱是甄士隐的女儿,薛蟠的妾侍,也是《红楼梦》中出现的第一个薄命司中的人物。曹雪芹对于这个人物的塑造,既是香菱自身的,又是薄命司中人物的典型。故而,曹雪芹在香菱这一形象的塑造上是非常细心的。从香菱的三次改名就显示了这一点。

我们且从香菱的三次命名说起。

一 香菱的三个名字

英莲是她的第一个名字,小说第一回中写道:

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茫茫大士给了香菱八个字“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脂批作者也点出了“英莲”二字的命名意图“应怜”。于是香菱的一生就被这样定了基调。

香菱在叫英莲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呢?我们来缕述一下。

元宵佳节之时,英莲跟随着仆人霍启去观灯,被拐子拐走。门子曾就英莲被拐期间的经历做了一个推测:

门子道:“……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

通过这段话,我们可以推知香菱的悲苦的幼年。曹雪芹通过一明一暗两种叙述,来体现了这一点:其一为门子直接表达的“打怕了”一语;其二为拐子自言的罪孽。两者之间互为参照,足以说明香菱的遭际了。

香菱的命运是多劫的。假设香菱嫁给了冯渊,按照小说中的描述,香菱的命运会有一个大的转折点。冯渊是中意于香菱的,虽不会给予香菱富贵的生活,然而对于香菱来说,幸福本就不是什么奢侈的愿望,而在于平静的生活。

薛蟠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可能。书中对于薛蟠是有一段定评的: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今年方十有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

短短数语,将一阿呆兄描绘了出来。一个弱质女子,遇到如此一纨绔,后果读者自可想象得出来。

英莲再次出现时,是在第七回中,此时已经改名成为了“香菱”,在第七十九回中,通过香菱自己解释,我们才知道这个名字是薛宝钗所起。“香菱”一名,既有“相怜”之意,却也有着由莲至菱的没落。

至第十六回时,书中明写香菱已经成为了薛蟠的妾侍:

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曹雪芹通过贾琏的口,一来表述了香菱已经成为薛蟠的房里人,一方面又表述了二人的不符。毕竟,香菱是一个花儿般的女儿,而薛蟠却是一个痴横的纨绔。婚后的香菱谈不上什么幸福,薛蟠本就不是什么定性的人,套用王熙凤的话来说,半个月的光景也就将香菱看的如同“马棚风”了。但是香菱毕竟是一个纯粹的、纯净的人,对于薛蟠,她没有选择爱与不爱的权利,但她却付出了真实的情感,在薛蟠因为招惹了柳湘莲被毒打之后,书中写到香菱哭得眼睛都肿了,就足以体现香菱的感情。

薛蟠因被打而含羞,生起了外出游历的心思。这也使得香菱有了一段幸福的生活,她随着薛宝钗住进了大观园。在大观园的日子里,可以说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在这里,她可以去按照自己的喜好学诗,也可以无忧无虑的与小丫头们斗草,生命恢复了应有的色彩。

然而大观园毕竟只是一个建立在凡俗之中的园林,这个园林脱离不了世俗。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出现了,香菱这个名字也就改成了秋菱。一切都在急转直下,往日尚算有点情义的薛蟠在美色的诱惑之下也举起了大棒,香菱至此已是命运堪忧了。

英莲、香菱、秋菱是她一生的三个名字。英莲,即体现了“应怜”的意思,又点出了她“莲”一样的本质。周敦颐的《爱莲说》是写莲文的名篇,在这文中他写道: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因着这篇文,莲花就具有了洁净、君子的意象。而香菱实也担得起这个两词。从香菱的根基来说,她也是生于君子之家,有着良好的家庭传承。

至于“香菱”一名,在小说中有着这样一段解释:

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寄身于豪富之家,英莲只能变成菱花。菱花小而微,香味亦不浓郁,只能是细品才会有所领略。这正如香菱的生活。在荣宁二府之中,她只是一个妾侍,虽比婢女略强,终不是主子。然而她毕竟有着自己洁净的本性,有着美好的心灵,虽然微小,仍然能散发出淡雅的香气。

至于秋菱,按照夏金桂的说法是“菱角菱花皆盛于秋”,然而实质上却不过是因为香菱的香字犯了夏金桂的忌讳而已。秋风之下的菱花,必然是不长久的,花遇秋风也只能使得凋落了。

可以说这三个名字是香菱一生的预示。曹雪芹正是通过这三次的命名,揭示了香菱的经历。

二 香菱的品格

曹雪芹善于给予人物一字评,如探春之敏、晴雯之勇、袭人之贤,这些评语都是非常恰当的。对于香菱,曹雪芹给予了一个“呆”字。

为什么说香菱是“呆”呢?显然这里的“呆”是没有贬义的。我们且来看“呆香菱”这一段文字: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荳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荳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扎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

这段文字将香菱之“呆”描绘的形神皆俱。作为一个妾侍,与几个小丫鬟们玩在一起,并且是斗草,这首先体现的是香菱的单纯。又向这些小丫鬟们去解释什么是夫妻蕙,更是无机心的表现,一派懵懂与混沌。或者正是由于这种懵懂,才愈发体现她的纯真。她拉着宝玉的手,无丝毫忌讳,更显香菱之清澈。

在香菱的故事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有“香菱学诗”。香菱作有三首《咏月诗》:

诗一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诗二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诗三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诗的好处,是可以使人诗化的活着,在诗里可以唯美、可以肃杀,更可以恣肆情意。诗的好处来源于真实,“诗言志”,故而诗反映的必是真实的体验、思考与观感。对诗的向往,无疑是对诗化生活的向往,是对真实的向往。香菱羡诗,一方面是对诗人,如宝钗、黛玉等人的向往,另一方面就是基于对真实的向往。宝钗、黛玉等人的诗社生活,给香菱打开了一个诗的门,进而香菱又体会了诗中的乐趣,香菱学诗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很多学者都关注过香菱所作的三首诗,而此关注多从教诗的角度来看黛玉。但这三首诗实际上更是以三个层次来述说了香菱对诗的理解。第一首香菱的咏月诗中,有物而少人,虽有“诗人”“野客”等词,然而人、物分离,正如黛玉所说“被他缚住了”,局限于词句的雕琢而缺乏了诗人的自我;第二首香菱的诗则突出了月色,也受拘于描写月色,表里分离,缺乏了对月的情感;而第三首诗是一个大的飞跃,人、物、情,三者融合为一。正可谓“精华欲掩料难应”,月如此,香菱也如此,诗人本是由性情而来,无性情则无诗,香菱本就是一诗人。这三首诗成就了一个真实的香菱。而香菱的学诗,一方面体现了香菱诗一般的灵魂,另一方面却是体现了她对美好的追求,与对幸福的向往。

三 美好的毁灭

香菱出现在小说的第一回之中。曹雪芹在创作上,延续了“楔子”以及“入话”等创作的经验,并且拓展了这种技法。从而将“小荣枯”中的人物引入了“大荣枯”之中。香菱正是如此。作为“金陵十二钗”副册的冠首人物,香菱虽未入正册,但仍然是意义非凡的。这尤其凸显在香菱的代表性上。

第五回中,曹雪芹写下了这样的谶语: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这一个实堪伤的平生遭际,却仍未使香菱磨灭了性情。香菱是美好的化身,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纯粹,宛若一池清泉,没有杂质,又如一朵小花,独自芬芳。她命运多舛,然而仍然相信世间是美好的,她总是笑嘻嘻地去面对着所有的人。这来自于她本性的善良,她认为人性是善的。她自被薛家买来之后,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观,也得以躲在大观园中过上了一段悠游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她绽放了自己全部的光辉。虽然比起黛玉、宝钗、探春等人来,仍然是不起眼的,但对于她自己来说,这却已经是天堂了。

然而幼年的遭际,毕竟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是不善言辞的,也是懦弱的。她面对着伶牙俐齿的小丫鬟们不知如何解释,面对薛蟠的棍棒她唯有逃避,面对着夏金桂的阴谋诡计,更是只能逆来顺受了。

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曾将悲剧的内涵加以阐释:“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香菱的身上,这种价值是天真与纯粹,尤其凸显了这种悲剧。香菱是简单的,面对于世俗的复杂,她自然是手足无措的。

在曹雪芹的创作之中,有着悔,也有痛,更有着思考,然而“怜”之一字却给予了香菱。香菱是纯洁的象征,更是一个无辜者,她是美丽的,但更是无力的,她宛若飘萍,受人摆布。她是有着欲望的,但这个欲望是如此单纯,她只想诗意的活着,然而生活本就不是诗。香菱更是无害的,她不需要成为中心,更不需要瞩目,她就像一个邻家羞怯的小女孩,瞪着懵懂的双眼,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然而对于她来说,这一切都是奢望。她是无从选择的,她虽有愿去寻找自己喜欢的生活,却无力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正如一僧一道说的,香菱终是“有命无运”的人,悲剧对她来说,是一种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