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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木希林:因表演而流逝的时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来源:澎湃新闻 | 余春娇  2020年08月18日20:53
关键词:树木希林

《罗丹的情人》里,卡蜜儿一路上看到的男女老少都在悲伤,究竟发生了什么,明白过来的她眼泪也夺眶而出。这个表现雨果去世的场景带给我持续不断的余震,其中一次是瓦尔达,另一次便是树木希林。 

NHK的《活出“树木希林”》跟拍期间,树木希林问导演木寺一孝,你拍得不够兴奋啊,你到底为什么想拍我呢?木寺一孝回答说,还是很着迷您的生活方式吧。树木希林继续追问,别说这些场面话。我不禁也问自己,到底为什么着迷树木希林呢?尽管一个影迷和树木希林的关系,隔着一扇单向玻璃,我却好像步行穿过了她的人生。她树立了一个无欲的形象,却又对人事严谨挑剔。一位活得真实的演员——尽管事实如此,却仍像场面话——一位“更在生活中”的演员。对她来说,角色和生活是一回事。“与其说为成为角色而努力,不如说为活着而努力。”

在《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的片场,她掏出自己用得惯的手帕、菜刀、自己熬的酱,把厨房变成自己家里的样子;工作人员特意为她染了足袋,她皱起眉头,为“这种浪费”喋喋不休;她一边抱怨被要求准备工作餐这件事太突然,一边又拒绝了要来帮忙盛汤的年轻人,“我说过人手够了”;发型师向她征求发髻高低的意见,得到的答复是“你决定啊,我又看不到后面”——并且在回看这一段素材时,树木希林自言自语地确认道“对啊”……她说自己小气,别人替换下的家具也会要来“物尽其用”;她深信“生活中谁都会做的事才是最难演的”,“不观察人物的阴暗面演员是走不远的”;《小偷家族》里老奶奶去前夫的第二个家庭要钱的情节,是为了解决树木希林对剧本提出的质疑而添加的。生活中的树木希林认真、敬业、节俭、严格,叙述角色内心世界的方式必须先打动自己,但如果是亲身合作,也会觉得这位让人难忘的叙述者像只“夜鵺”吧。矛盾的两者,出于同一种彻底的不动摇。《步履不停》《比海更深》里不掩世俗也让人共情的母亲、《小偷家族》里与没有血缘的人在一起生活的老奶奶、《澄沙之味》里患有麻风病的红豆馅手艺人……树木希林为角色贡献的表现与她生活中的风格互相编织,并不在表演中藏匿或矫饰自己。有所坚持的认真生活,对细节的挑剔和对逆境的叛逆,在摄影机前,被推向了刀锋。树木希林对待自己和角色的犀利,把没影点反推向观众,而非自己身上,我们观影的同时,也在被她的角色谈论和看穿。她用真实的面孔、动作甚至环境细节、自我中心的感染力说服我们,消除了我们的批评精神。在探究她的内心世界时,她也已经深入了我们的内心。《比海更深》电影海报

《比海更深》的拍摄动机之一,是是枝裕和想好再好好拍一次树木希林。想好好地拍一次一位演员,是种怎样的心愿呢?她毕竟是在扮演另一个人。或许是拍下她在这个角色空间里发挥的充分的自我,拍出深入是枝裕和心中的树木希林。与人保持疏离,无预兆地透出冷水中的一点阳光,倦怠地说出人生的真谛。“我到这种年纪了,还没有说过爱过谁比海更深,这样的话呢,一般人都不会有啦……正因为没有所以才能开开心心的。(《比海更深》)” 她就像《蓝色街灯下的横滨》里唱的一条小船,只是摇摆着,一直走下去(《步履不停》)。是枝裕和《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

或许是他们可以更好地一起完成对一部电影的共同期待。是枝裕和追求电影中人物的成长而非圆满的结局,与生活很相似但更鲜活。甚至给大家一个可以争论的故事。“是枝电影是环形的(而美国电影是直线的),走了许多路以后,回到的是原点,但又与原点的位置有了微妙的偏差。” 这是唯一一则让是枝裕和理解和开始接受他的电影和小津电影之间的相似性的外媒评论,这大概也是树木希林的动线,是她和是枝电影在精神和目的地上契合的地方。 每次产生的微妙差异是电影带给她的变化,也是她为电影创造的价值。

我们的境遇本来就是彻底模糊的,生活是一场对变动和不确定性的训练,而不是将它们铲除。谈及树木希林,无法回避她的带着癌症等病痛的生活和离世,正如无法回避是枝裕和失去自己的母亲。树木希林总说“生病让她脱胎换骨”,更愿意接受别人原本的样子,也因为病症找到了人生的某种确定性,默认了病痛并把它重构为生活里有趣——苦中作乐的有趣——的一部分;是枝裕和则怀着“人生总是有一点来不及”的感慨、带着不悲情、要愉快的意识拍摄了不带泪水的家庭电影《步履不停》以纪念母亲。人生总是比艺术少一些规律,树木希林与是枝裕和举重若轻地表现着规律失效所产生的真实偏离。树木希林《一切随缘》

树木希林的演艺事业始于机缘巧合,“演着演着就变成了责任”。这恰恰构成了树木希林的可读性。“匠人”的信条贯彻了她生活的始终,演艺工作嫁入了她的生活,从此共享“匠人”的血缘。有趣的是,这种情感流动是我们从她作品中可感知的。她不是靠表演激情驱动的演员,相反,她保护了自己离群索居的一面,豢养着真正属于个人独有的一种精力。

她在离世前的最后一年拍摄了《エリカ38》《小偷家族》等四部电影。《エリカ38》是她的遗作,当时她已经要靠拐杖才能行动。即便后来不再参演,她仍没有停止工作。总是觉得能量大于心力。“每天都会想死亡的事,但又有生活中每日不得不应付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精力和情感,却说不清是什么促使她这样做。生活是她的白鲸。

树木希林离世前几个月,长女就要飞回英国,树木希林用严肃的口吻说,各自自食其力。仿佛承受了几小时的暴雨,身上却滴水未沾。树木希林自己回忆说,母女之间“从小就有了一种距离感”,她没给女儿买过什么衣服,都让她穿她爸爸的。把她送出国后一整年也没有任何联系。哪怕到了最后一次有借口软弱的关头,她还在为自己曾经的养育方式和“再多苦难也不归咎于别人”的原则负责,在自己生命的尽头结成了闭环,她生硬的刺对谁都不包庇。

我甚至感到,责任是她整个人生的动机,不带假牙拍摄《小偷家族》给人留下了英勇印象,如果以树木希林“物尽其用”的视角来看,并不只是“牺牲形象”那么悲壮,是在努力挖掘和发挥年迈的价值。连要生活得有趣,这个直到最后仍反复被强调的意义,也是她对自己负责的方式。NHK的纪录片是树木希林在几次拒绝后突然答应的,在看过纪录片素材以后她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也许是她感到自己急于寻求的终于得到了回应,“这么看来我还是有一些有趣的地方的”。以巧合开始的演员生涯固然也不错,但作为一个人要怎么结束才好呢。这也许是她每天想死亡的事时面临的疑惑,她还是得出了答案,尽管并不令人满意,“来不及成熟就要结束了”。这多少推翻了她与癌症的和解,以及面对癌症因祸得福的心情,也推翻了她因为过着一切从简、简单充分的生活,能有一周时间,就可以收拾好准备告别的想法。她在《比海更深》中饰演的母亲曾叫阿部宽好好看看她渐渐衰老的样子,“大家说不添麻烦独自往生,对本人和亲友都比较轻松,那是骗人的。”这样想来,“一切随缘”这样通达的话,更像她对自己的梳理和对自己的鼓励。

她的疑惑和她的不动摇一样动人。或者说,正是因为她让我们看见了她的疑惑,我们才对她确信的更确信。梅洛·庞蒂的 x(交叉)观念认为,生活和疑虑是彼此交叉,互相握持。每次我们克服一种疑惑前进一点,就会被新的疑惑带回到起始点。意义不在于我们最后距离起点多远,这个过程就是意义本身。

《活出“树木希林”》最后一组镜头跟拍了她的遗作,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唱着“朱唇未褪”。杀青后工作人员送了她一大捧鲜花,她抱着鲜花坐了一会,起身离开,出门前对着镜头问木寺一孝你这个点赶不上班车了吧,语气如故,又像在关心,又不失长辈的锋利。镜头只能拍到她的背影后,停了下来,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慢慢走远,打开一扇右手边的门走进去,消失了。在木寺一孝对跟拍树木希林因为紧张而无所适从的这部纪录片最后,这个镜头成了树木希林离世的温柔隐喻。摒弃戏剧化,以画面渐隐结束全片,也是导演对树木希林生活方式的理解和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