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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帆:东海踏歌行——朱自清故乡摭谈 
来源:文艺报 | 丁帆  2020年08月18日08:01
关键词:丁帆 朱自清

朱自清

李白有诗曰:“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此次老友庞瑞垠约我东海行,主要目的是促膝长谈,于是,东海二日便成为我们看取人生晚境的海滨驿站。

东海是水晶城,是世界各地水晶原石和产品销售的集散地,无须我们这帮文人去添油加醋,倒是朱自清的出生地值得一去,虽然是仿制复旧的故居,却也让我重新思考起这位中国现代文学散文大家的种种人生行状和名篇佳作的写作动机来。

朱自清的简介大致都有这样几句话:字佩弦,号秋实,出生于江苏省东海县,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其散文代表作《春》《背影》等,被誉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显然,朱先生的的确确是出生在如今的连云港市的东海县,但是他为什么专门撰写了《我是扬州人》的随笔呢?其中人生之隐秘却是一般常人难以窥见和理解的事情。

“‘青灯有味是儿时’,其实不止青灯,儿时的一切都是有味的。这样看,在那儿度过童年,就算那儿是故乡,大概差不多罢?这样看,就只有扬州可以算是我的故乡了。何况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该算是扬州人的。”这一段话总算是注释了朱自清为什么把自己定位于“扬州人”的缘故,因为在4岁之前的朱自清对东海故乡并无太多的残存记忆,只有到了那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其实最早的“扬州”是指江南的“建康”南京,后误指“江都”为“扬州”)的历史繁盛之地,他才开始有了鲜活的童年记忆,将童年记忆定为自己的故乡是朱自清的创新发明,虽然理由有点牵强,不合中国人追溯祖籍和出生地的习惯,却也合乎情理,一个人对青少年时期长于斯、乐于斯的精神眷恋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所谓“精神故乡”的寄托吧。

深究其不愿以东海为第一故乡,也不愿意以浙江绍兴为祖籍的缘由,或许正是朱自清内心里最隐痛的一段家族史,它们见证的恰恰就是其家道中落的历史,不愿回忆历史的创痛,本也是人之常情,大家也不必较真。

再说朱自清为什么如此眷恋扬州吧,也许那才是其童年、青年时期,乃至一生都永远不能割舍的地方,从童趣到读书,从情窦初开到婚恋,他把一生的爱恋情愁都寄寓这一方土地上。“我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现在亡妻生的四个孩子都已自称为扬州人了;我比起他们更算是在扬州长成的,天然更该算是扬州人了。”

在这里,朱自清故意隐去了出生地“东海”,究其原因,我以为是那时人们填写籍贯往往是不以自己的出生地为准绳的,所以,才有了朱自清为什么在追溯祖籍时“骑墙”的借口:“但是从前一直马马虎虎地骑在墙上,并且自称浙江人的时候还多些,又为了什么呢?这一半因为报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还有些别的道理。这些道理第一桩就是籍贯是无所谓的。那时要做一个世界人,连国籍都觉得狭小,不用说省籍和县籍了。那时在大学里觉得同乡会最没有意思。我同住的和我来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扬州人,自己却因为浙江籍,不去参加江苏或扬州同乡会。可是虽然是浙江绍兴籍,却又没跟一个道地浙江人来往,因此也就没人拉我去开浙江同乡会,更不用说绍兴同乡会了。这也许是两栖或骑墙的好处罢?然而出了学校以后到底常常会到道地绍兴人了。我既然不会说绍兴话,并且除了花雕和兰亭外几乎不知道绍兴的别的情形,于是乎往往只好自己承认是假绍兴人。那虽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点儿窘的。”其实朱自清原先填写籍贯肯定也是严格按照传统的规矩做的,填祖籍绍兴,而不填出生地,而这里之所以创新改称“扬州人”,就是五四现代思想对他的触动,“那时要做一个世界人,连国籍都觉得狭小,不用说省籍和县籍了”。“做一个世界人”是一个现代人看淡自己籍贯,把自己融入到世界大同之中的理想主义境界,虽然带有乌托邦色彩,却也不乏青春五四的澎湃激情。

遥想当年的“浙江潮”,中国文坛半壁江山都是浙江籍的同仁,何况中国现代文学的掌门人就是绍兴人,朱自清没有攀龙附凤,入籍浙系,而是偏偏选择了吴语地区,尤其是现代大都会上海所瞧不起的落伍小城扬州。除了不会说绍兴话和交往的都是扬州人的托词之外,我想,更重要的是他与扬州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层情愫。

“扬州真像有些人说的,不折不扣是个有名的地方。不用远说,李斗《扬州画舫录》里的扬州就够羡慕的。可是现在衰落了,经济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只看那些没精打采的盐商家就知道。扬州人在上海被称为江北佬,这名字总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江北佬在上海是受欺负的,他们于是学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话来冒充上海人。到了这地步他们可竟会忘其所以地欺负起那些新来的江北佬了。这就养成了扬州人的自卑心理。抗战以来许多扬州人来到西南,大半都自称为上海人,就靠着那一点不三不四的上海话;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也还自称为上海人。其实扬州人在本地也有他们的骄傲的。他们称徐州以北的人为侉子,那些人说的是侉话。他们笑镇江人说话土气,南京人说话大舌头,尽管这两个地方都在江南。英语他们称为蛮话,说这种话的当然是蛮子了。然而这些话只好关着门在家里说,到上海一看,立刻就会矮上半截,缩起舌头不敢啧一声了。扬州真是衰落得可以啊!我也是一个江北佬,一大堆扬州口音就是招牌,但是我却不愿做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了。况且上海对我太生疏,生疏的程度跟绍兴对我也差不多;因为我知道上海虽然也许比知道绍兴多些,但是绍兴究竟是我的祖籍,上海是和我水米无干的。然而年纪大起来了,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个故乡。”显然,扬州在那时也是没落的,尤其不受上海人的待见,至今上海滑稽戏里的丑角均是讲扬州话的三花脸,而朱自清却大张旗鼓地声称自己是扬州人,明显就透着一种对现代文明压迫人性的反抗情绪,他承认自己的祖籍是绍兴,却痛恨上海人,虽然偏执,却也代表着苏北佬的普遍心理。一句“上海是和我水米无干的”的断语隔开自己与现代文明弊端之间的精神纽带,彰显的是一种传统文人的风骨,这是好事呢,还是一种文明的偏见呢?我以为更重要的却是一个人按照自己逻辑和性格去率真地生活,才是做人的自由和本分,在这里我们只须随性而释了,因为朱自清极其悲观地意识到“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个故乡”的道理,选择扬州作故乡,那是因为扬州城散落下了他无尽的情丝牵挂。

我们在读朱自清的名篇《背影》时千万不可忽略的是它鲜为人知的背景。他的结发妻子武仲谦与公婆之间的裂隙,让他在父爱与情爱之间难以抉择,《背影》正是在这样的背景的画框中展开的,因此要读出其画框外的深层含义来的确是要有心理解剖的本领才行,如何品咂出文中隐藏着的那种爱恨交织的“文眼”来,那才是提升此文人性复杂深沉内涵的妙处所在。

按照中国现行的籍贯填写原则是书写自己的出生地的,亦并不以祖籍为准,所以就不必计较朱自清先生独创的以童年成长期为故乡的说项了。一个文学家之言,却多含罗曼深情而已。

写作此文时,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与朱自清嫡孙朱小涛,扬州大学吴周文教授开展“回到文学现场,云游大家故居”活动之日,朱自清被“朱自清故居”那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发扬光大了,我认为这挺好,起码是随了朱自清本人的意愿了吧。

一个人的衣胞之地是不可弃的,朱自清出生于东海县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如今东海县也有了“朱自清故居”,有了“朱自清公园”,有了“朱自清小学”和“朱自清中学”,这就够了,多一个朱自清故乡,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处处都可见朱自清的“背影”映入眼帘,我们每一天都能够看到他笔下“春”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