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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带》:以小说讲述婚姻教谕
来源:文艺报 | 俞耕耘  2020年08月10日08:26

意大利作家多梅尼科·斯塔尔诺内的《鞋带》,让我联想起“爱的教育”,设若扉页如果有一副题,不妨叫作“婚姻教谕”。然而,小说又在婚姻之外,探寻两性关系的内在经验,以精神存在的独立性来叩问爱情的可能性。爱情是否只是精神幻象?夫妻作为独立的精神实体,靠什么实现长久的情感联结?斯塔尔诺内否定了一系列答案:既不是孩子,不是爱欲冲动,也不是什么经济安稳。在我看来,是男女两性永远的变动不居和有所失衡的动态平衡,若有所失的逐猎关系。

如果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陈词滥调有道理。那么,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是掘墓与自毁。作家在分析躺在墓穴里的“情感遗骸”,到底能保留多少温情记忆?很不幸,这个掘墓过程不过是二次伤害,无非在回顾自己是如何亲手埋葬了情感。小说的布局设计出于这种逻辑,显得很有轮回之感。作家区隔出三种叙述,历史的现场(女主人公信件里质问),在当下回想过去(男主人公意念中回应),关于真相的补述(来自子女的解构)。这种设计带有福克纳式的遗迹,各自独白往往构成一种叙事合力,既相互扬弃,又形成虚拟对话。

巴赫金用独白体和对话体区分了两种小说。《鞋带》初看有书信体小说的外壳,在丈夫背叛婚姻后,她在追问根源和症结。我们也被得不到回应的控诉质问所压抑。可以说,第一部是一位怨妇在责难独白,她用尽了劝谕讽谏的所有技术,为的是让丈夫回心转意,挽回、修复婚姻。但当一切诉求无济于事,丈夫决然与情人同居,并将其变为日常时,小说变成了失衡与真空的存在。

丈夫阿尔多并非不想回答,而是无法描述爱上别人、说出真相带来的残忍。小说描摹出一种好似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背叛,并将其和自由意志、自由选择所混淆。阿尔多的回忆自述虽是自白,却也是向读者叙事。这种回述让小说的时空得以叠加。它巧妙借助几十年后,夫妻年老后旅行归来,家里遭到洗劫的事件插入。阿尔多在一片狼藉中,无意中重温早年婉妲的来信。这种对话性并非反驳拆解。相反,他承认了妻子控诉的事实,并赋予更多细节密度,以自剖式视角,审视不堪的时光。

我们纳罕阿尔多把自己描述成不幸者、受害者,经历婚姻情感的炼狱。只有在和情人莉迪亚相伴,才是轻松快乐的须臾。责任和重负让他不堪其扰,成了束缚天性自由和人生愿景的阻碍。究其本质,这是他随波逐流的人格类型决定的。小说中,阿尔多早婚早育,追求性的解放,人生的各种选择,无一不是赶潮流的“应景行动”。从哲学角度看,这种追求自由恰恰是放弃自由意志的结果,他被时新的“社会观念”所左右,盲目冲动,缺乏内在性的动机。表面上,他的事业成功吸引了年轻的莉迪亚,但反面看,是莉迪亚的独立和成熟捕获了他。

这是有趣的反差,一个“年长的幼稚者”,一个年轻又野心勃勃、经济独立的情人。正是反差造成这段婚外情的某种冒险乐趣:阿尔多目送莉迪亚成功,变得忌妒且痛苦。情人的上升活力,自己的衰老和无以为据,“归巢”似乎是惟一出路。作家的深刻是写出一个怀疑主义者的老去,阿尔多质疑了一切:他那早被遗忘的电视节目、嘉宾身份、文章声名,变得轻飘,不值一提。他的情与爱、日与夜,早已恍若隔世,记不起妻子年轻的身体,只能靠裸照怀念情人的过往。小说用两个戏谑插曲,就写出衰老的本质:任人宰制,毫无防卫之力,看上去天然就是“受骗猎物”。阿尔多先后被年轻女孩和中年男人戏弄,正是有力注脚。

假如从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看,《鞋带》也蕴含“既种业因,必得业果”的轮回感。安娜和桑德罗兄妹俩对父母婚姻的态度,渗透着残忍真相、理性无情和算计成分。它把我们牵引到原生家庭里的原罪。可以说,安娜企图分得父母房产的狡计,桑德罗的心口不一与伪装的道德感,正是父母的“精神遗产”。桑德罗没有经济来源,却有父亲的情场得意,他游走在众多女人间,左右逢源,在众多私生子面前,扮演好父亲。“我哥哥是个伪君子,甚至在面对自己时也很虚伪。他能同时关注和安慰很多女人——通常,一些关于道德的陈词滥调,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太虚伪了——那是因为他很擅长模仿各种情深意切,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过这些情感。”

“我觉得他应该继承父亲的衣钵,在电视台工作,假若可能,他可以做个主持人,在荧幕里对电视前的少妇少女谈天说地,而不是学习地质学。”安娜是另一个极端,她憎恶男人、婚姻和孩子,用不婚不育实现决裂和断绝。安娜报复性的生存样态,桑德罗对父亲的模仿,构成相反相成的两条线索。可以说,唯有母亲婉妲被排除在外,婚姻受害者反成了被嫌恶的样子。这或许是最可悲的真相:连女儿也羡慕父亲情人的样貌、生活。当父亲私藏的莉迪亚裸照被发现时,安娜竟自惭形秽,憧憬活成她的样子。她认为父亲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一错到底,半道回来。这本身是对母亲的最大否定,它从结果推翻了起点。

在我看来,小说第三部是对故事的埋葬,兄妹对父母房间的狂乱摧毁,是对家庭的诅咒,对已死婚姻的“鞭尸”,它是第二次死亡。那就像电影里用大火烧毁罪恶的象征性终局。我很欣赏作家没有人为造作增加某些人生“亮色”,他写得彻底决绝。我们看到小说里的另一符号:那只婉妲最疼爱的猫——“拉贝斯”。它是阿尔多怀着恶意起的名字,真实含义则是衰败毁灭。当婉妲怀着爱意呼唤充满诅咒的名字,成为空前反讽。

作家充当了潜在的“惩罚者”,而道具正是“鞋带”。鞋带是一个巨大的双关,一方面是情感的纽带,血缘难以割舍;另一面是情感的绑架,情绪勒索。桑德罗系鞋带的可笑方法,来源于儿时对父亲的模仿。正是这种下意识细节,隐喻父子血缘的融合。阿尔多重回婉妲身边,并非重归于好,而是被判了“精神的死缓”。在婚姻背叛的耻辱柱上,他忍受来自妻子的愤怒、冷漠、嘲讽等“生剥活剐”。他忍气吞声,失去作为父亲和丈夫的所有资格,即使套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也颇为得宜。

这悲剧其实有戏谑的底色,在我看来,其根源可用“租借的父亲”、“伪造的家庭”和“扮演的角色”来概括。斯塔尔诺内写出了背叛造成的失序与混乱,不是靠身体回归就能换来秩序复位。从某个角度看,《鞋带》是对《奥德赛》大回归主题的深层反写:不是所有的床都会等着丈夫回来。我们依稀能辨认出从失乐园到复乐园,最终觉悟到乐园本就未曾存在的真相。安娜对两性关系的总结,看似粗暴,却又准又狠。“你们男人对女人真好。男人一辈子有三个崇高的目标:保护我们,干我们,伤害我们。”相互伤害和精神复仇反成了婚姻延续的条件前提,“对于我们的父母来说,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让他们可以一辈子相互折磨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