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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龙:“宝钗借扇机带双敲”的机锋

来源:《文史知识》 | 李小龙  2020年08月05日08:50

小说艺术最神奇的地方在于造境,但这同时也是最难的。所谓造境,就是用文字营造一种全息的场景,让读者仿佛能感受其中的气息。曹雪芹是最擅长造境的艺术大师,《红楼梦》也堪称作者构建的一场真实大梦。不过,有些情境中的信息过于微妙,加上前后勾连的线索颇为复杂,以至于理解起来颇有困难,还需要深细的分析。

比如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可以说是《红楼梦》中宝、黛、钗三人之间最为尴尬的一个场景了。凤姐感受到了,她说:“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周围人没明白她的意思,还老实回答:“没有吃生姜。”凤姐便故意用手摸着腮,抖出她的包袱说:“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此语一出,“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但是,凤姐所说的“辣”究竟指什么呢?这个问题可以分三个层次来看。一是作者笔下的人物并不了解,作者说“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当然,这稍微有些奇怪,因为当时贾母那里可是“满屋子”人,尤其是迎、探、惜等也都聪慧绝顶,怎么会都“未解得”呢!之所以如此,可能是作者不想将宝、黛、钗三人的矛盾表面化,便恰如其分地让所有在场者闭目塞听了。二是由于读者可以看到作者在情节之外的叙述,比如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宝钗“大怒”之类)以及对一些人物态度的定性(宝玉“脸上没意思”、黛玉心中“得意”之类),所以在理解这一场景时,书外的读者比书中人物更有优势。三是读者是否真理解,还需要打个问号,因为上面说的优势有时候不过是一种可能性,匆匆浏览的读者未必能将其兑现:相信很多读者也与凤姐一样,“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只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也就是说,虽然可以感受到三人此时的尴尬,但并不清楚这三人的话中机锋究竟是什么。所以,我们有必要用细读的方式来寻绎语言交锋中的蛛丝马迹。

此回之前恰是宝、黛二人最大的一次争吵,同时也是作品中对二人心理活动最深入、最丰富的一次展示,是文学史上最为精彩的篇章之一。此次吵架先因张道士提亲引起,黛玉担心宝玉见异思迁,宝玉担心黛玉对自己不放心,黛玉又认为宝玉这种担心本身便启人之疑……宝、黛二人虽均为真心,但由于陷入“猜疑链”中,结果两下误会;又因旁及“金玉良缘”,火上浇油,遂大吵起来。这一架声势极大,阖府皆知。到了这回开始,依然是宝玉赔礼,二人和好,然后被凤姐抓住,直接拉到贾母面前。这个场景本来就有点儿尴尬,更微妙的是,这时宝钗也在贾母这里:宝黛吵架本即因“金玉良缘”而起,于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这几个人又同处一室,情形自然会比较异样。

作品是这样写的:“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这里用“正在”便透露出此中之信息,所以黛玉“一言不发”,宝玉也“没甚说的”。但若不说话,场面会更难堪,宝玉只好硬着头皮与宝钗搭讪,说:“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阅读《红楼梦》一定要对作品所描述的人物语言有所警惕,不能不假思考就全盘接受,因为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交际型语言,有礼仪与社交所限定的套路;再加上中国古代小说的艺术面貌整体来说是展示型的,并无作者的背书,所以并不能因为作者这样说了,就一定是真的。比如宝玉所言,若不向前回溯我们可能会误以为真,但上回之末已经把真相说出来了:“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可见他不去是“推病”,不是真病。所以这里说自己“不好了”完全是托词——当然,托词并不是撒谎,对于中国人来说,有时候拿个借口出来是为了顾全社交礼仪,不必上纲上线来深究。

但宝玉从社交性套语中又延伸出来一些,他后半句说“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很是不妥。前边用病作托词,双方心知肚明,作为社交的一部分,说者心安理得,听者也受之无碍,不来捅破。但宝玉却进一步要坐实这个托词,要宝钗替他分辨,其实是要宝钗在明知他以此为托词的情况下替他圆谎。“圆谎”是作者在这几回情节中设置的关键所在:前文因为黛玉之病说到丸药,宝玉便想让宝钗为他圆谎;这里又想让宝钗为自己不存在的病再次圆谎,无怪乎宝钗会有情绪。我们先看一下前一例证,在说到黛玉之病时,宝玉诌出一个神异药方,还扯上薛蟠,并说“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笑着摇手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从这个回答可以看出宝玉所言可能是谎话,所以黛玉也“用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这本来是个亲昵温馨的场景,但宝玉的解释却又不小心触怒了黛玉,他说:“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也就是说宝钗不帮他圆谎,他却还在为宝钗圆场,这用脂批来说就是“不敢正犯”。所以黛玉便生气了。之后这个尴尬一直都在,连宝钗也不得不向黛玉说:“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而黛玉却把前边宝玉“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的原话甩给宝钗,宝玉也直接向宝钗说:“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这些话都很不客气,虽然宝钗笑着接话,但说的却是:“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辞气已然不高兴了。更何况,前一事正是此节的滥觞,这里宝玉却又重蹈覆辙。

所以,宝钗的回答也暗含了一点小刺,她说:“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这是不客气的,可能说完后自己也觉得有点直露,就又补了一句“何况身上不好”,并继续补救:“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这些本来只是客气话,但在微妙的语境中就显得别有用意:“何况身上不好”似乎是在影射宝玉的谎言;“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又似乎是对宝黛二人存心调侃——姚燮就在此评了三个字“刺心语”,可谓一语中的。所以,宝玉搭讪本意是想化解尴尬,但宝钗这两句话中暗藏的芒刺却让他更坐不住了。此时宝玉究竟是什么感受,作品并没有描写,我们还需要从对话来推测:他听了此话后笑着说“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这当然是给自己找台阶,但这个台阶还处于守势,他或许还是觉得未能化解,所以就赶快转移话题:“姐姐怎么不看戏去?”这个转折实在太生硬了,《红楼梦》向来秉承中国传统的叙事智慧,情节的转折都处理得如水流无痕,所以,只能认为这里的“生硬”是作者有意为之,就是描画宝玉急着岔开话题的窘况。

宝钗回答说:“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前半部分是正常的对答,后半句又不是了。所以“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不过,对此句的理解也需要分析。清代评点家张新之评云“这意思没得古怪”,可见他没看懂;姚燮又回答说:“宝哥哥没意思者,只因黛玉在旁也。”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仔细揣摩即可知道,这句话对宝玉来说几乎是直接打脸的,因为前边宝玉托词正是“身上不好”,宝钗却公然说自己“少不得推身上不好”,不论宝钗如何想,在宝玉听来都是一种反讽。

我们看到宝玉为了化解尴尬,一直在找话说,但此时的情势却更难堪了。所以他必须继续寻找摆脱的方法,于是在“脸上没意思”的同时便又搭讪着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对于这句话,一般认为是宝玉说得冒失了,实际上也不完全是。我们需要仔细分析这话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我们可以从宝钗的反应来看,宝钗是“不由的大怒”;还可从黛玉和宝钗的心理活动来看,“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可见由作者申明了宝玉所说的“体丰怯热”是对宝钗某种程度上的“奚落”,说白了,就是表明宝玉在评骘宝钗的体态。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对宝钗征采选落选的一种“奚落”,虽稍觉求之过深,但在当时语境中,恐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接下来,是这段情节最难理解的地方,宝钗听到此语后,先是“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下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这句话说得极为突兀,中间似乎没有理路,虽然这里的“好哥哥”肯定与薛蟠无关,所以后边又多加了一个“好兄弟”,应该是暗指宝玉,但这似乎也并不能对宝玉造成杀伤。张新之评云“元妃为之撮合,乃落痛骂”,似乎抓到了一些影子。联想前文元妃端午节礼二宝相同的话头,且宝钗在出语之前先“脸红起来”,则此说或不为无因。也就是说,宝钗在听到宝玉将她比作“杨妃”的奚落时,或许先由此及彼想到元妃及其节礼中的寓意,所以才会“脸红起来”,否则此四字便无着落。那么,这里很可能是以杨妃与杨国忠来类比元妃与宝玉,从而达到讥讽宝玉的效果。

不过,此时宝钗一如宝玉挨打后表现的一样,“说的话急了”,无暇细思,所以姚燮评云:“隐以杨国忠比宝玉,虽拟不于伦,却是怒后吟吟,未暇细审话头。”故反击的力量还不足,作者一定要给宝钗一个机会让她有发挥的空间。于是,小丫头靛儿便被作者推了出来,她不知高低地来找宝钗要扇子,还说:“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这个情节其实是不真实的,一个小丫头不可能找不到扇子无缘无故跑来向宝钗要,宝钗虽然可能与小丫头关系不错,但也不会跟她玩这种藏别人扇子的促狭游戏,何况这还是一个从来没听过名字的小丫头——整个《红楼梦》里面她就出现这一次。作者为什么要在这儿设置这样一个人物呢?其实她就类似于说相声中的“捧哏”,让她引出宝钗的反击——一如第八回黛玉拿雪雁送手炉之事发挥一样。所以宝钗立刻就说:“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这正是“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情节的核心与高潮。不过,这段话还有一处异文,程本作“我和谁玩过,你来疑我”,意思是宝钗表示她和谁也不玩,不要怀疑她,这当然是程本的误解。其实在第五回中作者已经指出“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张新之的评语中也提出此语,但他说“今又如此说”,则以其对宝钗的偏见而指宝钗说谎。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宝钗不大可能这样说话,也不至于像“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那样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周汝昌先生也有类似误解,他说:“‘再疑’与文意不通,但各本均是。疑为口语‘在意’之误。此话实在敲打宝玉。”于是在《石头记会真》中直接把正文改为“你在意我”,这个改动实在唐突,且校改之后语义不通。其实此处原意并不难索解,宝钗的话意思是我若与你玩过这样的把戏,你再来怀疑我;但我没跟你玩过这个,你就不要抓住我不放,应该跟那些“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说去。这当然是借靛儿敲打宝玉的,若把这句话与湘云“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的话对读,就更清楚明白了。

这段情节至此尚有馀波。黛玉听到宝玉奚落宝钗,便从前文的受挫中走出来,本来想趁势取笑的,但因靛儿的事,宝钗的话把火烧到她身上了,她只好如宝玉一样改变话题,甚至转得也同样生硬:“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看黛玉有得意之态,便意在言外地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暗讽的意思已很明显,黛玉听出了话外之音,虽然是她发问,但她却不再接话了。这时反倒是宝玉又跳出来,他刚才非常别扭,全无招架之力,现在似乎又抓住了一个好机会,于是说:“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这种口气完全不是宝玉与宝钗对话的常态,因为语气中有些托大,其中所藏讽刺之义算是对宝钗的一个反击,但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反陷入圈套之中,引出了宝钗早就准备好的回答:“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宝钗用这个世人皆知的典故嘲笑了宝、黛二人的误解与宽恕——那本来是木石前盟最激烈的争吵,却也是最动人的“心证”。但在宝钗的“恶机锋”(姚燮语)之下丢盔弃甲,只剩下了“脸红”和“讨愧”了。更重要的是,宝、黛的心证本可因此“你证我证”而至一新境界,但宝钗之嘲讽又为二人留下一丝未能清除的阴影——在宝钗等人走后,黛玉便对宝玉说:“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而宝玉也没好气,“待要说两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这种状态使木石前盟不得不继续寻找机会来完成他们的“意证”,于是后文便有了“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的“加试”,此“加试”还成为“宝玉挨打”的“帮凶”之一。最终,在狂风暴雨般的棍棒之后,木石前盟才真正达到“无可云证”之“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