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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建中:邓云乡先生书事二三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沈建中  2020年08月04日06:58

廿年前惊闻云乡先生遽归道山,他总是充满活力,怎么说走就走呢。自他夫人病故后,先生不时流露淡淡忧伤,“两朵云,只剩下一朵在飘”;几次会餐散后,叫我给他搬凳搁脚,歇歇脚力再回。如今想来,可能是体衰征候。

对于先生的纪念,并不闹猛,恰如水流云在,悠悠绵长,大约一如前辈的“不聚徒”有关。先后读过十几篇纪念文章,胡洪侠主持“想起邓云乡”专版,恍若眼前;雷军利《〈邓云乡集〉痴想》,颇为中肯。而我呢,仅有两件小事。先生辞世后,我想起北山老人为《红楼识小录》题诗的底稿,其时拙编《北山谈艺录》已三校,经调整版面编入,并请北山老人“补记”,以伸哀思。上世纪90年代是先生为《文汇读书周报》写稿最勤期,编辑刘绪源与他交往甚笃,这页底稿后归刘君保存。

第二件尚在努力。“邓云乡集”2004年问世,2015年又新版印行。我有感于书市除“集”供应外,选本寥寥,大都以“燕京”“红学”为专题。倘能精选其名篇佳作,以“选本”形式着力推介,读者受众面更广。江苏文艺出版社汪修荣总编让我充任编者,费时半年编定,注重普及性、可读性,力求兼及文史民俗、燕京风土、红学鲁研、掌故杂学、雅趣随笔诸种题材;历年遍寻,觅得多篇“集”外文,借此贡献,像《我读〈吴宓日记〉》《文学前辈书法》《新文学寿星施蛰存》《红楼谈趣》《红楼茶烟琴韵》,《文史零拾》取了三则。另《“茶馆”思绪》,原有文本均收“之一”,现补入“之二”。依据自定“标准”,也有“集”外文并不适宜编入。为获得授权请先生家属协助;前年汪总又联络,要交拙编目录。一年后又写“编辑设想”直接试了,真像先生感叹“人生遗憾事太多”那样。

先生为读书界公认的散文家,生前几次在编辑单行本时拟书名有“散文”两字,皆未能实现。因而拙编拟总名《水流云在散文》,如次三部编目,既是读书心得,亦提供读者参考,献曝而已。

《秉烛清话》编一风流谭乘 曲园四代人/知堂老人旧事/书斋思旧/老成凋谢之思/忆废名先生/金石文字学家/思念谭公其骧/新文学寿星施蛰存/我的朋友编二秉烛清话 书忆/文史零拾三则/清代三百年物价述略/八股文之谜/“石头渡海”和胡适/我读《吴宓日记》/著书难为稻粱谋/书缘清话 编三京华胜迹 中央公园、西山点滴/南锣鼓巷思旧/老北京的四合院/京师名第宅琐谈/旧时北京的会馆/古玩铺/书画鉴别/北京人的扇子/干干净净过个年编四红楼散摭 曹雪芹故事/《红楼》谈趣/《红楼》风俗/“红”趣胜谈禅/画意、诗情、文理/抄本与印本/游戏/风筝/水趣点滴/花灯种种/古董陈设艺术

《感旧说雅》编一忆往旧梦 小北京初到大上海/旧梦姑苏四十年/石头城旧梦/纸上四合院、石库门、大世界/南京东路感旧/水流云在书室铭/我与北京历史民俗/我的房东和邻居/我与诗词编二佳山佳水 耦园思绪/大儒巷潘家/吴越山水人物/玄武湖泛舟/里西湖赏荷/西湖美在哪里/绍兴台们/胜地龙华会/山行偶忆/西山古寺/五台山佛缘/内长城内外/山水奇遇 编三感旧说雅 湖上桨声/春雨的情思/秋忆/清华花事/燕园秋色/我与北京历史民俗/名人与名伶/“茶馆”思绪/京剧谈“趣”/文学前辈书法/字轴与苏裱/白话大师的文言文/新诗人写旧体诗/二十四史痴想/陆心源皕宋楼/一本破书,三种乐趣 编四掇菁撷华 寒窗花草/话兰/故园/茉莉/桂花桂树/银杏王/白果树故事/古槐/蚕话/蝉与蛙声/鱼之乐/鹦鹉/鸽铃入晴空/虫中丑类与书/微虫四记

《海上京腔美食谭》辑一味雅食趣 鲁迅与北京饭馆/广和居与会贤堂/名人菜/文人与鲈脍/曲园老人忆京都名点/俞平伯先生与新加坡同乐鱼翅酒家/谭家菜与谭家词/谭家鱼翅/南京的蟹/知堂论烤鸭/为砂锅居书联/不食熊掌未必不知味/甲鱼史话 辑二云乡家常 吾家春酒/卤味/猪头肉/牛肉煎包/蚝油牛肉/杭州菜/南北羊肉/鲥鱼/蝎子、生鱼片/思念豌豆青对虾/葛仙米、地皮菜/“四四”席/小葱拌豆腐/夏天家常饭菜 辑三馔玉相思 糖瓜到饽饽/甑儿糕/牛舌头饼/玉米食品/年货年景/腊八粥的情趣/小米粥和菜粥/面茶/杂面、全盘/荞麦面/饺子/泡饭、水饭/油条/门钉包子/荤素包子/无锡汤团/吃食摊之相思 辑四食肆鳞爪 仿膳/同和居/一品锅/“三点水”席与孙厨/二荤铺/食肆鳞爪/学校饭馆/北京饭店思旧/晋阳饭庄“小炒肉”/京华菜根谈/京华有鱼/西湖楼外楼/太和园、楼外楼、醋鱼 辑五红楼食赋《红楼梦》与中国烹饪/持螯餐菊说“红楼”/湘云烧鹿肉/茄鲞试诠/竹笋菱/高鹗的汤 辑六佳茗香醪 江南春色/琼华岛夏梦/茶话/茶梦/“京味儿”的老茶馆/杭州茶事竹枝诗话/红楼茶话/红楼茶烟琴韵/风雪暖意/酒与文人/酒与民俗

因拙编而回想起1981年春,先生辗转找到我,需用市工人文化宫话剧队张孝中照片,不久又问我要郑逸梅、李丁陇等照片,我都按要求洗印,送到他在作协的临时编辑办公室。他告诉我,杜宣创办《文学报》,借他来写稿,也为中新社写供港澳的文艺专稿。第二次去,他送我两盒当年稀少的、上海人喜食的卤汁豆腐干,说在苏州特地为我买的。又去,他让我等他忙完,近午时分一起骑着自行车,直奔东海咖啡馆。他说得了稿费,欣喜之情好像“万元户”。餐后为我买一杯奶咖,自己却喝清咖。当时百废待兴,奶咖属高档饮料。

先生家庭经济压力较重,日常勤俭节约,靠“爬格子”来贴补家用,但常把稿费请朋友分享;倘去他家做客,都尽其所有招待。多年来,我对他的善良厚道,体验越来越深。因梓翁的关系,常假豫园得月楼聚会,每次皆从出口进入。有次他带着我客气地说去得月楼,门卫新来,口出粗言。他抢先买门票,边走边说“不怪门卫”。堪称盛事的七次“豫园雅集”,由他承担全部安排,然他从不居功,一再说“雅集费用均有颖南兄提供”。一次散席,他带我陪护起潜老人回家,在车上很为周氏花费感动,末了叹道:有人吃完嘴也没抹就说颖南有钱;这不是有钱无钱的事,从前学者教授请两桌客没问题,近年已无此实力,颖南深知这点,每次来沪设宴,完全出于对文化前辈的真挚景仰。

他生肖属鼠,比我年长三轮。我起初叫他“邓老师”,见面坐下,他喜欢哼几句“上海闲话讲勿来”的童谣,对沪上市井风情观察细致,开玩笑说,阿拉北京人奔东跑西、朝北向南,清清爽爽;侬上海人只会大转弯小转弯,没有方向感。他说起数年前谋求调回京城教书,就差一点没能办成,神情伤感。我说“您来上海,我还没出生呢”,他连连唉声“不习惯”,又说“太逼仄了”。他录诗馈贻“忽思余落魄江乡已三十余年矣”,又“看云海上几经年,望断京华故国烟”。那年头生活工作的环境狭窄,“人管人”计较习气泛滥。当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来,许多自觉才能和专业被埋没者都设法寻找各种关系,盼望改变命运。

我刚学会用“双鸽”打字机,他给我一叠《清代物价三百年述略》手稿。我连续打了四五个晚上方竣,又花两个晚上校对。那是初秋的事,国庆节后他就去山西又到北京,因之许久未见。大约一年后上班时,总务大叫电话,跑去接听,传来邓老师热情洋溢之声,说有稿费在他那里,因学校评职称,他已回校,很少进市区,明天他要到上海师院开会数天,可清晨在外滩43路起点站见。感动之余,带上两沓文稿纸报谢。聊了半小时,他还欣喜地说“清代物价”稿已刊出。往后他有三四年出任电视剧《红楼梦》“民俗指导”,游走各地拍摄现场工作。然时而在报刊上读其音尘、“夜报”上读其随笔诗词,接着《鲁迅与北京风土》声名鹊起。

进入90年代,我已改称他云乡先生。因了我常去拜访的几位前辈与他过往甚密,加上“朝花”陈诏、“笔会”萧关鸿,尤其他的“红学同志”魏绍昌时常招宴,这就创造了我谒见他的机缘。他不善饮,却喜欢“意思意思”,我如能忝列末座,就为他斟上半杯啤酒;有老辈好喝黄酒时,为他献斟五六调羹的量。席间总是畅叙无休,说得精彩,听得惊心动魄。

先生平时专注读书写作,且交游甚广,无论故乡京城还是侨寓申城,各路人马皆“老少无欺”相待。90年代中期,他大都早晨上班前打电话约聚,有次来电说下午在愚园路见,晚上随他去中山公园附近聚餐。我略显迟疑,他大声说:头回生两回熟,不要太拘谨,稍微有点江湖气呵。我深知他偏好交游学者雅士,尤其京城平伯、重梅、刚主先生,沪上起潜、从周先生,姑苏西野先生诸位,诗词投赠,时相唱和。他写得一手行书好字,他写的楷书鲜见,但格调清醇,令我不胜向往。当得到张佛千赐嵌名联,便央求先生法书楷体,如获珍宝,什袭而藏。

1994年夏间,去水流云在轩谒见先生,他把刚写讫的《史学家柯昌泗》稿递给我看。此前,我在北山楼整理碑拓,见会稽周氏凤皇砖斋赠本“晋广野将军和国仁墓碣”,施先生说,原石为胶西柯氏所藏,此本系柯劭忞之孙赠周氏。我饶有兴味地读起此稿,字里行间充溢博学,妙笔流于淡雅闲适间,可体会到他运用阅读积攒的既有细节又富趣味的笔记作为谈资来下笔,引证史书文献每如俯拾地芥,以见源流,以明脉络。其用功之勤、征引之富,皆因读书既多且精,如今我仍好读其著《清代八股文》。

先生所作向来为读书界所重,多位前辈为其书题签作序,于他而言是友情象征,而对读者则是难得的“导读”。在继王西野赞扬“比一般的研究著作,读起来要有味得多”,周汝昌赞叹“再过一些年,连云乡同志这样富有历史杂学的人也无有”,陈从周赞赏“正史所未及者,云乡有之,言其为史笔亦可也”后,止庵评论他承继知堂一路的写法,《草木虫鱼》发扬光大,《燕京乡土记》《文化古城旧事》自立门户,与《鲁迅与北京风土》《红楼识小录》《红楼风俗谭》均为其毕生杰作,“邓氏已矣,或许竟可以视为中国某种文化传统的断绝”。我不敢谬托亦有如是见识,可确实了然于心。

对于这路文体,吕叔湘认为“或写人情,或述物理,或记一时之谐谑,或叙一地之风土,多半是和实际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钱锺书说是“一种最自在、最萧闲的文体”。云乡先生循此道精进,深入堂奥。有回听他说喜欢笔记写法,倘写得自然朴直,富于兴味,就会津津有味;知堂最善这路文章,云乡先生偏好此类写法,但很难写;还如“抄古书”,抄什么,如何抄,大有讲究。

先生曾为我引见端木蕻良、周汝昌和冯其庸,我因此都受到款待。他与冯先生同庚,过往密切,冯先生问他“你文章如泉源,不掘地而自出,究竟是什么缘故”,答“一个笨办法,天天写,也天天读”。其读写勤奋,内中甘苦惟身经历者方能知之。

常在聚会结束,我顺道陪他至外滩车站分手,见其作量多质高,也想恭维几句,岂料成天笑呵呵的他竟苦笑说:书是出了很多本,不是“血泪史”,也是“冷汗史”。听来沉痛。他的好几本书都苦苦等待五六年,他说,手头忙就不要接,接了一“掼”。而好不容易印出错字又多,有一本还掀起风波,尤为烦闷,很无奈地以谭其骧之语来排遣。有次他把《红楼识小录》送给谭公:“对不起,错字太多”,谭公却答得十分妙:“没关系!爱看的人,自会看得出错字;连错字也看不出,那也看不懂你的书了。”最让他沮丧的是“上当受骗”,有次忿忿然学沪语“‘钓鱼’呀,哪能嘎促狭”,《文汇报》曾仗义执言为他声援。

1993年岁末,一位编辑远道来为新刊约稿,聚晤后先生热情地连寄三篇,相继刊出。又应约写了一篇寄去,却无消息,连发数信恳求不用请退稿,仍如泥牛入海,便打电话给我,我了解系编辑误读,觉得手稿应退。然后情形,令人唏嘘。如今通读“邓云乡集”,见有《著书难为稻粱谋》《稿费沧桑》《为书打官司》《一套好书的困惑》等十来篇提及“能赖就赖、能拖就拖”的遭遇。厚道的老人家不惜形之笔墨,虽写得克制,大都点到为止,而我听他说起经历,甚是伤感。但他的这些文字读来在在通情达理,“写本书换点稿费,养家糊口,不抢人,不骗人,凭劳动赚钱,对得起天地良心”,还称赞《清代八股文》责编刘仰东博士“十分负责认真、十分客气,来信一再道歉”等。

走笔至此,不胜感慨系之,忽然忆起云乡先生说自己与“牛”有缘,先是甘做“孺子牛”,后成了“牛鬼”,再后来“砚田累岁荒芜甚,好趁晴光着力耘”。我似乎望着先生那远去的“全心且自学犁牛”之身影,情不自禁的颂扬他不愧是活跃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读书界的一位重要写作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