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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笑飞:忆郅溥浩先生
来源:世界文学(微信公众号) | 宗笑飞  2020年07月28日08:37
关键词:郅溥浩 宗笑飞

“2020,活着就好”。曾经以为这是一句略带自嘲的诙谐之语,没有想到对我来说,竟像是一语成谶。今年年初,我硕士时期的恩师仲跻昆因病离世,由于疫情期间无法探望,我仅在他逝去后匆匆前往告别,如今还没从余悲中走出来,昨日(2020年7月24日)忽于张晓强老师处惊悉,郅溥浩先生也驾鹤西去。一时间往事扑面而来,恍如一梦。

前排左二为仲跻昆先生,左三为郅溥浩先生

十多年前,我进入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工作,郅先生是我的引荐人。初见面,即觉先生敦厚温良,谦逊近人。他对我说,阿拉伯语研究是艰苦的工作,涉及国别多,研究人员稀少。惟其如此,这项工作更显意义深远,也更需要深厚学养。而先生的一生,便是在孜孜践行这份心中的理想与信念。他对工作勤勉认真,一丝不苟。在先生赠与我的资料中,常常看到他用铅笔标写的旁批眉注,划出的重点段落。有些资料已经泛黄,先生却依旧珍藏,那些字迹满含着他的心血。如此,先生才有多部研究专著问世:《神话与现实——〈一千零一夜〉论》《解读天方文学》《阿拉伯民间文学》等等。从这些专著可以看出,先生多关注阿拉伯民间文学,他从故事形态学、源流考、母题比较等多种角度出发对民间文学进行推究,并认为它是最有生命张力的,最能体现悠远时代活生生的血脉和流淌的精神。韵律考究、语言精美的诗歌固然能体现文学的华美和成就,但民间文学却更能反映俗世的生活百态,社会的意识存在,足令我们把握那个时代的动脉。

先生的晚近之作《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阿拉伯卷》更是凝聚了他的心血。我有幸参与其中,深知先生为这部近60万字、历时近十年方才问世的著述,可谓耗费心力。由于此书时间跨度长,涵盖范围广,先生尽可能全面地收集资料,不断补充、不断校勘。那时先生已身体欠佳,目力不逮,他仍然坚持用放大镜贴着电脑,一字一句斟酌修订。作为史学梳理,遇有可补充的资料,那怕是微不足道,先生也会不厌其烦地反复修改,力求尽善尽美。在南方休养期间,先生仍坚持一字一句将书稿全部录入,及至实在无法坚持,便自费请人帮忙。我曾表示愿意帮先生录入工作,但他总说,你们工作繁重,当有更重要的研究工作去做,这等琐事就不忍心劳烦了。话虽轻描淡写,却令我感动至今。书籍问世时,先生视其若孩子一般。后来,在出版该书的阿拉伯语译本之际,适逢夏季,先生更是克服行动不便之难,拄着拐杖,多次冒着酷暑去和埃及翻译专家会面,逐字逐句推敲译文,斟酌词句,其恪守学道的敬业精神,令人动容。如今,该书已于2019年出版阿拉伯语本,并在当年的中国国际书版首发,其中文版也获得第四届中国政府出版奖。这对先生的多年心血,可算一丝告慰。在研究之余,先生还有多部译著问世,其翻译的《阿拉伯文学史》已成为当今阿拉伯文学研习者的必读书目。为普及阿拉伯民间文学,先生还翻译了《一千零一夜》《一百零一夜》以及不少当代小说,这些为推动我国读者对阿拉伯民间文学的了解可谓功不可没。记得我作为语文老师的母亲有次说过,初中课本中选用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便是先生的译作。小时我尚未留意,而如今,不知孩子们的教材中是否还存有这些故事了。

十载光阴倏忽而过。这些年中,我亲见先生由精神矍铄而渐至老迈。我常常看到先生在开会之际,手持放大镜,面对讲稿,认真宣读,那丝丝不苟的样子,像定格一般,常常于我脑海中浮现。晚年他身体抱恙,仍时时来所里探望,晤面便问及我研究工作的进展情况,以及遇到的问题与困难,若遇资料匮乏,先生总是不吝将自己收藏多年的书籍慨然相赠。每次将书递给我时,他都会谆谆叮嘱,要将书包好书皮,仔细收存,足见他对书本的珍惜,这尤其令我感怀。先生性格温润,心细如发,责任心强。30年前,先生参与阿拉伯文学研究会的成立,有关原始资料他保存至今,担任副会长后,先生更是为文学会的发展事必亲躬,常常让我心生愧疚,觉得自己过于懒怠。阿拉伯文学研究学者薛庆国老师曾将先生譬喻为文学会的“军师”,此话不虚。如果说,仲跻昆先生当年是阿拉伯文学会的将帅,那先生是名副其实的军师。早年关于学会的经费,先生务必竭力筹措,每次年会召开之前,先生总是会提醒我及时申请资助。怕我遇到困难,先生总是先一步向单位申请,以减轻我的工作压力;对于文学会的发展、会议的主题拟议,乃至文学会的改选,先生都是事无巨细,献计献策,视文学会如同他的另一个孩子。那份对文学研究工作和学会的热爱,至诚至纯的热爱,每每令我慨叹汗颜,敬佩之忱自不待言。

对后学的提携与帮助,也体现出先生心细如发、温润谦和。遇有后辈请教,先生总是毫无保留地提出各种指导意见,曾有阿拉伯的年轻老师陈越洋说起,她写博士论文时曾问先生有关中国阿拉伯文学交流的情形,先生竟将尚未出版的整部《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阿拉伯卷》复印后给她寄去,这令我和许多后辈感念难忘。

工作之余的先生,更是质朴安静,也透露出对生活的脉脉温情。印象中的先生,总是一件淡蓝衬衫,秋冬季多加件外套,一条黑色裤子,拄着拐杖(有时不柱),缓缓来到我们的面前。初有孙女之际,他每次来所里闲谈之余,总是会给我们看小孙女的照片,讲小孙女成长阶段的各种趣事。即使有些细节已说过多遍,他仍然包含慈爱不厌其烦;我有孩子之后,先生每次也会问我要孩子的照片看,眼光中透露出那种对每一个孩童都有的会心关爱,这时的先生,更显温暖和顺。退休之后,先生常居深圳,有时回到北京,总是喜欢邀请几位阿拉伯语学界的朋友聚会,他们自称成立了“阿拉伯文学理食会”,先生经常做东,遇有额外稿费,先生更是会高兴地请大家一聚。仲先生也曾戏言“所谓你不理食,食不理你”。与前辈师长相聚言欢,或谈学术或谈其他,总能让人感到阿拉伯语学界的温暖。如今,“理事会”已有好几位前辈相继离去,令人不胜唏嘘。

在我的求学治学生涯中,硕士导师仲跻昆先生于我如师如父,郅溥浩先生于我,是亦师亦长,而郅先生又是仲先生的第一届学生,视他如师如友。如今两位前辈相隔不远,驾鹤西去。哀伤之余,我更愿意相信,两位师长已于另一空间相会,他们或秉烛畅谈,继续他们的师友情缘。而人世间的我们,亦当心怀感念,也许终有一天,他们的笑貌慈容会日渐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