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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之巅的一声叹息 ——《红楼梦》与乾隆前期政治谈片

来源:“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 | 卜键  2020年07月13日10:05

内容提要:以平定准噶尔叛乱和收复回疆为标志,清王朝在乾隆二十五年走向鼎盛之巅,曹雪芹恰是在这一年对《红楼梦》前八十回基本定稿,值得关注。书中提到的“盛世”与“末世”,都有着鲜明的时代印痕,而“太上皇”“省亲”以及“明明德”之类议论,或也能传递出乾隆前期的信息。作者正是在不断颂圣纪盛的同时,着力于揭示弥漫朝野的衰微和浊恶,借一个世族豪门的垮塌,发出一声深幽的叹息。

关键词:太上皇;百足之虫;末世抄检;三习一弊

谈及清朝,素有“康乾盛世”一说,其实康熙朝前二十年与乾隆后二十年的状况,都难以相符。前者先是玄烨幼冲,权臣操弄事权,亲政后又要征剿三藩等变乱;而乾隆晚期,自外于工业革命带来的世界大变局,加上愈演愈烈的官场腐败,整个王朝快速滑向停滞与衰微。但若说《红楼梦》诞生于大清盛世,应无疑问,“庚辰秋月定本”产生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不独彻底敉平了为祸三朝的准噶尔之叛,也艰难收复回疆,使得大西域重归版图。以江山一统为标志,清王朝走上了鼎盛的巅峰,而曹雪芹偏偏在这个节点上,通过他的作品,发出一声深幽的叹息。

阅读史的经验告诉人们,盛世并不一定会出现伟大作品;而这部碰巧诞生于清朝鼎盛时期的《红楼梦》,以它的全部文字,讲述盛世光环下的贫匮和浊恶,讲述一个豪门的沦落,讲述世道人心的种种不堪,并以之作为大观园中少男少女青春与生命之底色。书中随处可见一些称颂圣朝和盛世的话语,也在第五回借勾勒人物命运提出“末世说”,既可以比照映衬,又是一部大书的肯綮之所在,不可易易放过。

论《红楼梦》与乾隆朝政治之关联,并非将小说创作与时代背景简单比附,生拉硬凑,不是没有人这样做过,所获必也了了。那是一个文网密织的专制时代,文字狱相连,动辄得咎,曹雪芹又如何不惧?是以先在卷首列了个书名变幻的迷阵,又隐匿了本名。此亦时代影响之一端。不仅如此,书中还时不时发几句“称功颂德”“君仁臣良”之语,如 “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 “当今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从头赞颂至尾,贯穿于全书始终。

然一部以写实为主调的伟大小说,其所塑造的鲜活圆整的人物形象,根基在于深刻地摹写社会现实,在于反映和反思世道民心,又怎么能够拔离其历史背景!《红楼梦》虽刻意抹去或掩饰当世的印痕,刻意回避当时的人物事件,但细细读来,仍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时代气息。第十六回,贾琏与王熙凤谈论元春省亲之事,话头很快引到颂圣上,大说特说:

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儿,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①

一番话信息量极大。当今,即当今圣上、当朝天子,曹雪芹当然不敢提及乾隆帝弘历的名讳,但约略可见这位英年天子的身影。历代王朝皆提倡孝道,“以孝治天下”。清廷因争位多次出现骨肉相残、兄弟阋墙,惟于“孝”字大致不敢逾越。弘历本人更是孝心浓重,对生母崇庆皇太后晨昏定省,每年的木兰秋狝,南巡、东巡与谒陵,包括去五台山进香,都要奉母而行,诚可谓“以天下养”。书中的皇太后,或以崇庆皇太后为原型,以故张新之于此批曰:“孝之源,出于天。”又曰:“大观园来路,其命自天。”②

恩准嫔妃才人等出宫省亲,尚未看到清代档案文献的明确记载。而在乾隆六年(1741)十二月,亦即刚为母亲举办过五十大寿之后,弘历前往太后宫中问安,次日即传谕总管太监,严禁已出宫女子进宫请安,命他们“严谕首领太监,凡宫内之事,不许向外传说;外边之事,亦不许向宫内传说”,话头一转,又言及那些前朝嫔妃,曰:

至于诸太妃所有一切,俱系圣祖皇帝所赐。诸母妃所有,亦是世宗皇帝所赐。即今皇后所有,是朕所赐。各守分例,撙节用度。不可将宫中所有,移给本家;其家中之物,亦不许向内传送,致涉小气。嗣后本家除来往请安问好之外,一概不许妄行。③

史载崇庆皇太后从不干政,乾隆帝也严禁太后身边人传递外间消息,但母子絮话,总会说到一些事情,尤其是内宫之事。历朝的后宫都是一个小世界,得宠失宠,在位去位,也不可忽视那些前朝留下的资深嫔妃:这里所说诸太妃,是乃祖康熙帝留下的嫔妃;诸母妃,是乃父雍正帝留下的嫔妃——皆非少数。不晓得这些话的起因,应是发生了较为极端的情况,但由此亦可知,宫内宫外的来来往往,一些物件的送进送出,也属常情。

贾琏的话中,更可注意的又不在皇太后,而是太上皇。历来皇太后常见,太上皇不常有。中国历史上自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之后,至乾隆六十年(1795)之前,约六百年没有出现过内禅,也就不会有太上皇。特别要说明的是,弘历在继位的第二个月,即于星月之下独自默祷:如果天假以年,自己在位满60年,一定举行禅让,绝不超过所敬仰之皇祖的在位时间。④他记下这段话时已在四十余年后,而提出 “归政说”则要早得多,并敕令预先修葺宁寿宫,“为将来优游颐养之所”⑤。曹雪芹没能等到弘历成为太上皇的日子,却在小说中设置了“二位老圣人”,是有所听闻?抑或纯属巧合?

从“归政”的提出到举行内禅,越是到后来,弘历就越是经常说起,几乎贯穿了整个乾隆朝,可谓本朝最重大、最引人注目的政治事件。《红楼梦》寄意攸深,通部无闲笔浮词,看似一笔带过的太上皇,可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背景,或是那位荣宠一时的平郡王福彭有所透露⑥。哪怕仅仅是暗合,也值得关注探求。

曹雪芹潜心写作时,大清正一步步走向繁盛,弘历之孝也成为朝野称颂的一大亮点。《清高宗实录》不厌其烦地记录乾隆帝对崇庆皇太后的问安,经常是每日一次,有时一日两次;还有他的奉母巡方,仪仗怎样排列、黄幄怎样安设,行宫怎样警跸,均备细关切,为盛世中的一道风景线。小说中也隆重推出“盛世”二字,那是在元春省亲时,镶嵌于众姐妹的题咏中: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僅,何须耕织忙。

后边这一首署名宝玉,实为林黛玉代作,一派田园风光与升平气象。对这类应景之作自不必顶真,此刻不赞颂几句也觉不妥,读来亦能见出言外之意。依照作者的盛世标准,是民间无饥馑,可果然“无饥馑”乎?君不见西山黄叶村,一个豪门遗胤正在枵腹著书,还要不时添加一段“当今圣明”。

在我国数千年王朝更替的历史长河中,当日自称盛世者不胜枚数,被后人誉为盛世的也颇有其例,所指在于国家的繁荣稳定,在于朝廷的尊威、兵强马壮与开疆拓土等,与升斗细民当然有关,却也不意味着多数人必然会过上好日子。曹雪芹的家族虽不像《红楼梦》中宁荣二府那般尊贵,却也是与朝廷关系密切的权宦豪门,使之得以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而书中的大量内容,都有对早年时光的追忆。

有宫廷就会有豪门。清代的北京内城,移步换景,满眼都是豪奢府第,亲王府、郡王府、贝勒府、格格府……国公府啥啥的还要排在后面。所有的豪门都希冀君恩浩荡,永远吹拂,而皇上翻脸的确会比翻书还快。不是有一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⑦么?孟子本意是说贤达之士的影响力会逐渐消解,却多被借指王公勋贵的福祚难长,别有一种贴切。阅读清史,你会觉察到朝廷颇热衷于抄家,有司(在京多由步军统领衙门承担)精于抄家,不独对贪官要抄检,而且是原籍、京邸、官衙,有时还包括途中一齐抄,皇上兴之所至,竟连查贪大员的家产也要抄抄看。⑧《红楼梦》中多处写到抄家,先是甄家被抄,接着贾家自抄,然后又是官抄,写得悲情满纸。抄家在当日虽属常见,而那份铭心刻骨之痛,只有当事人才能体味。

我们不清楚曹頫被革职枷号后何以为终,不清楚这个曾经的豪门被抄检后何以为生,不清楚曹家的那些阔亲戚如何施以援手,但知即使有平郡王等设法帮助,也没能止住这个家族的持续跌落。到了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已经是“举家食粥酒常赊”了。以甲戌本凡例中的“字字写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逆推,曹雪芹大致是在乾隆九年 (1744)前后开始创作这部小说的。当年三月,军机大臣讷亲奏报江南等地营务废弛,乾隆帝批谕“可见外省大吏无 一不欺朕者”“不可不惩一儆百?”⑨。而以第四回那张“护官符”为例,可知《红楼梦》中的官场风景,也与之深深契合。

在曹雪芹笔下,“盛世”与“末世”是并存的。如果说他提到“盛世”乃刻意为之,偶然用之,则其真意当在于“末世说”。这是一部大书的基调,是鲁迅所说的“悲凉之雾”,笼罩着大观园中的少男少女,笼罩着宁荣二府和社会上的男男女女。且看第五回金陵十二钗的判词: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探春判词)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凤姐判词)

这里摘录的是嵌着“末世”二字的诗句,其实那些个图谶和词谶,无一不预示着不祥。“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个两个豪门的垮塌,又哪一个盛世不会发生呢?

凡属豪门的衰败,必会有一些复杂的综合原因,也会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且常是内部多数人还浑然不觉,外人已经烛照幽微、议论横生了。

《红楼梦》第二回,宁荣二府的故事尚未正式开始,古董商人冷子兴谈起贾府,开口便说其光景日渐萧疏。贾雨村不敢相信,以自己亲眼所见,觉得占了大半条街的两府 “还都峥嵘轩峻”,并无衰败之气。冷子兴道:

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是一个成语,也有一个与此相关的故事:魏国初建,曹冏上疏曹操:“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扶之者众也。”⑩以马陆、蜈蚣等多节多足之虫设譬,谓新生政权应重用亲信,招揽人才,培植势力,才能巩固王朝统治。而用于本书中,表面上是说宁荣二府背景深厚,虽然颓势已成,也能支撑上一阵子;内在的或曰根本的意思则是,不管有怎样的挣扎迁延,都难以逃脱僵死的命运。

为什么?冷子兴列举出两条原因: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对于曹雪芹的写作主旨,学界谈论的已经很多了,窃以为这才是点题和点睛之笔。宁荣二府,乃至所有的王公势族都类似百足之虫,经历过开创之艰,呈现过繁花著锦,赫赫扬扬挥洒挥霍了几代,最后也都会归于寂灭。冷子兴所言没有什么高深道理,却能切中二府之积弊,也为更多豪门世族画出一条兴盛衰亡的抛物线。

由于会有平郡王府和族人等援手,曹家的跌落应是一条曲线,或也有过一段“冷灶中豆儿爆”的小阳春,然到了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已接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了。全书所写,正是一条百足之虫走向僵死的过程。而叙写妙,在于未记其败,先摹绘其盛,元春被册封为妃,圣恩特许出宫省亲,两府兴兴头头地盖造省亲别院,将宁府会芳园与荣府东部打通重新设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大观园。第十七十八回:

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大观园景象格局,前此已多次染写,此处用简笔。所需注意者,是二府的勉力而为,是贾妃看后的“默默叹息”。这位贾府长女应是知晓自家经济状况的,此番归省,无非就是与亲人说说话,未承想搞出这么大动作,夫复何言。可到了临别时分,她还是忍不住叮嘱:“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政等人听懂了吗?即使听得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元春册封贤妃,对其家族不啻一针强心剂,“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大兴土木,既是一种张扬夸饰,也属势所必然。再说承恩省亲的嫔妃并非元春一人,如周贵人、吴贵妃等贵戚门第,都已开始大张旗鼓地兴建省亲别墅,贾府岂能甘居人后?凤姐显然很兴奋,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所指自然是康熙南巡。老仆赵嬷嬷适时地补上一句:“唉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四次主持迎接康熙帝南巡,以江宁织造府作为皇上行宫,是曹寅及其家族最辉煌的一页,是曹雪芹的繁华旧梦,也为曹家的败落伏下祸机。书中的省亲就是一次缩小版的接驾,元春的暗自叹息,宴中点戏隐藏之凶谶,在在提醒阅者眼目。

第五十三回,宁府的管庄仆人乌进孝从东北来送年例,谈话之间说到两府之拮据,也说到元春省亲落下的亏空。乌庄头以为万岁爷会有大宗赏银,贾珍不免失笑,贾蓉补充说:

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谁说贾珍父子只会胡折腾呢?这笔经济账算得实实在在,也能见出二人的脑子并不糊涂,所说的“外明不知里暗的事” “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都很形象。而贾蓉又告知乃父:“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则认为是凤姐心存算计,荣府还不至于穷到如此。

对省亲带给荣府的资金压力,心中有数的当然不止贾珍父子。如操持家政的贾琏与凤姐,感触最深,也早早打起自家的小算盘。如出身妾室、也参与管理过府中杂务的探春则试图挽回,搞了一些责任制承包制的尝试,弄得原本安静的大观园处处大呼小叫,基本上于事无补。故事进展到第七十四回,以又蠢又倔的邢夫人为主导,以其陪房王善保家的打先锋,临时组织了一个抄检小分队,乘夜突入大观园,从怡红院、潇湘馆开始,翻箱倒柜,所向披靡。到了探春院中才遭到反击,三姑娘不光不许抄检,还厉声警告: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就是探春,平日有作为、临事有担当的探春,话中也提到 “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提到豪门的自杀自灭,说着就流下泪来。此语之痛切,凤姐应大致听懂了,想的是赶紧离开;不太明白的是王善保家的,还要乘机露脸,结果脸上着了一记耳光。

清廷立国之后,在一些重大选择上颇为纠结:如使用汉官,还是抑制汉官?学习汉语和儒家经典,还是坚守清语骑射?定都北京后这些矛盾更突出。王公大臣中历来不乏守旧势力,但还是基本沿承明朝制度,也将新朝逐步带上稳定与繁荣之路。这种情况在《红楼梦》中也有反映:以荣府为例,在老大贾赦眼里,贾环更像家族的继承人,显然是看不上宝玉的;而老二贾政则俨然循循儒者,对晚辈的要求也是读书应举。

乾隆帝在位前期,除去一些局部的动乱与战争,国家已承平百年。历朝天子的带头向学,对皇子教育的重视,使得满洲统治阶层的文化素养整体提升(以皇帝的好学苦读而言,简直甩前明诸帝几条街去),而学政体制、科举体制的弊端也渐渐显露。乾隆九年(1744)顺天乡试,步军统领舒赫德奉旨查验入场考生,头场即查出在筐篮、烛台、戒尺及帽顶、袖缝、裤裆等处夹带文字者21名,皇上震怒,敕令各省贡院在点名时严加搜检。而舒赫德则由试子的无耻作弊引发开去,上疏抨击科举之弊:

科举之制,徒尚空言,不适实用:墨卷房行,转相抄袭;经义各占一经,拟题应试;表判策问,亦皆豫拟成文,随题敷衍。请探本清源,别求遴选真才之道。⑪

乾隆帝也觉此奏不无道理,发交内阁大学士阅看集议。张廷玉为首辅,承认时艺确实存在不少问题,但并非科举体制之非,而在于积久弊生,建议:“经文与四书并重,其余必淹贯词章而后可以为表,必通晓律令而后可以为判,必论断有识而后可以为论,必通达古今而后可以为策。凡此,皆内可见本原之学,外可验经济之才。”弘历最后肯定了内阁之议,这场大讨论随之戛然而止。《红楼梦》中的贾政,正可为舒赫德提供一个“不适实用”的例子,在第九回对家塾的课程发话:“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与张廷玉等人的论断很相合。

书中所写“自幼酷喜读书”“最喜读书人”的贾政,或能见出曹寅的一些影子。这位曹家鼎盛时期的家长学养深厚,写作不辍,与少年时入宫做玄烨伴读有关,较多在于个人志趣。他的子侄为何未走科举之路?以曹雪芹之才学为 何不去博取功名?书缺有间,应是难以回答了。该书借宝玉之口表达对功利之徒的反感,也能见出晚明思想家李贽等人的影响。第十九回写袭人劝宝玉:

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

怎能说宝玉不喜读书呢?他与黛玉在桃花底下共读《西厢记》,堪称全书最优美的场景之一,只是不喜欢那种刻板重复的应试教育罢了。而所透露的宝玉对“明明德”的称扬,抓住了儒学的精义,也符合宋明理学的阐解,其所厌弃的,只是八股文的高头讲章。

其实贵为天子,也要面对这些高头讲章,这是指经筵——专为皇帝在文华殿开设的讲席。康熙帝求知若渴,春秋经筵之外,还要增加日讲,要向传教士学习算学几何等。乾隆帝自觉满腹经纶,登基后首次经筵大典,即开创新例:直讲官讲述之后要加上一个宣示御论的环节。所谓御论,即皇帝根据讲题阐发的论点,弘历对此极加郑重,所论皆出于亲笔。于是经筵的主讲变成了皇帝,宣讲御论成为其重中之重。皇上弘宣御论之时,大学士率九卿以下官员群跪敬聆,听后还要由内阁首辅出面,讲一通“亲承圣训,曷胜诚服”云云。乾隆九年(1744)二月乙丑,举行一年一度的仲春经筵,直讲官阿克敦等进讲《论语》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乾隆帝发表御论,偏离主题,大谈不应存人己之别,但有一句很有意思——“夫学者何?明明德以新民,而止于至善”,不也很像贾宝玉的观点么?或应反过来说,宝玉的话不也很像弘历的观点么?

贾宝玉的出生,背负了一个豪门世族的希冀,说到底还是一个继承人的问题。贾政对他动辄斥骂,发狠痛殴,说到底还是恨铁不成钢。赵姨娘的毒计害人,说到底还是要为儿子争夺继承权。整个国家也是如此,人才的匮乏已经显现,乾隆帝亲自主持翰詹大考,派出宣谕化导使,整肃科场纪律,申诫旗员保持朴诚旧习……应都与之相关。

官场腐败的根子,当然在于体制,在于皇上。弘历登基之初,即将以诤谏著称的孙嘉淦擢升吏部右侍郎,一个月后改任主管监察和风纪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显示出在用人和纳言上的恢宏气象。孙氏感激圣恩,上了一个奏折,纵论王朝盛衰演变之机,提请皇上从日常习见之事进行防范,曰:

……事当极盛之际,必有阴伏之机。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而及其既著,遂积重而不可退。此其间有三习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则臣心服而颂,仁政多则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讴歌。在臣民原非献谀,然而人君之耳,则熟于此矣。耳与誉化,匪誉则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继而木讷者厌,久而颂扬之不工者亦细矣。是谓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

上愈智则下愈愚,上愈能则下愈畏。趋跄谄胁,顾盼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而即是。在臣工以为尽礼,然而人君之目,则熟于此矣。目与媚化,匪媚则触。故始而倨野者斥,继而严惮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谓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

敬求天下之士,见之多而以为无奇也,则高己而卑人。慎办天下之务,阅之久而以为无难也,则雄才而易事。质之人而不闻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见其所过。于是乎意之所欲,信以为不逾,令之所发,概期于必行矣。是谓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

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谓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⑫

这就是著名的《三习一弊疏》,弘历表面上嘉纳之,实则颇为不爽。三年后曾出现假托孙嘉淦之名的奏折,指斥时弊,皇上心知其伪,但对他也有所敲打。未想到十余年后,就在乾隆帝第一次南巡时,再次发现托名孙嘉淦的奏稿流传,原稿已经禁绝,只知有“五不可解十大过”条目,直指皇上失德。⑬乾隆帝怒极,密令追查,并逐渐扩大到全国十七个省,缉捕和审讯近千人,动用酷刑,穷极索求,仍不了了之。在乡养病的刑部侍郎钱陈群密谏不宜扩大化,遭到弘历痛斥。⑭孙嘉淦时任内阁协办大学士,虽未受波及,心中也颇不自安,于结案当年冬奄奄病逝。⑮

此事发生在乾隆十八年(1753),《红楼梦》已大致成书,身处草茅的曹雪芹没有上疏议政的资格,只能将感受和思考融入小说中,写得满纸悲凉。第五回的“红楼梦十二支”,怀金悼玉,哽咽嗟呀,连用“叹”字,叹人间美中不足,叹父母双亡,叹青灯古殿人将老,叹王孙公子无缘,叹芳魂艳魄,叹人世难定,最后是【收尾·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就在“庚辰本”行世约两年后,曹雪芹于凄风苦雨中作别人世。据冯其庸先生的考证,这位伟大作家逝于壬午除夕。而转过子夜,养心殿内的乾隆皇帝会照例早起,至东暖阁举行一年一度的“元旦开笔”。其为一个私密的宫中仪节,皇帝独自写下对新岁的祈愿,并亲手封缄收存。这些墨迹至今仍保存于第一历史档案馆,弘历的愿望曾较为具体,如起初几年感到缺乏人才,写的是“贤才挺生” “贤才汇征”;十二年后对金川等处用兵,写的是“西海早靖” “早平金川”“天下太平,远夷归化”;二十四年回疆叛乱,写的是 “平定回部……早开捷音”。至二十七年元旦,乾隆帝自觉天下一统,就变成“宜入新年,万事如意,三羊开泰,万象更新,和气致祥,丰年为瑞”,语义笼统浮华,陶然于盛世之巅的感觉中。⑯这一年元旦,弘历的开笔除了年号不同,其余的24个字与上年完全一样,以后亦年年如此,直至驾崩。而与之同步,他的王朝正一步步走向衰微和崩溃。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红楼梦》文字,非注明者,皆出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② 张新之,号太平闲人,所作《妙复轩评本石头记》,有道光三十年自序。〔美〕浦安迪《晩清儒教与张新之批本〈红楼梦〉》,认为他的评语“有颇为敏锐的理解力”,是。

③ 《清高宗实录》卷一五六,乾隆六年十二月戊戌,中华书局1986年版。

④ 《清高宗实录》卷一〇八一,乾隆四十四年四月癸未:“忆昔乙卯九月,朕践祚之初,即焚香告天默祷云:‘昔皇祖御极六十一年,予绍膺宝位,不敢仰希皇祖。若邀昊苍眷佑,至乾隆六十年即当传位皇子,归政退闲。’彼时朕春秋方二十五岁,初未计及在位六十年寿当几何,亦复不以为意。”

⑤ 《清高宗实录》卷一〇六七,乾隆四十三年九月丁未。

⑥ 以本人所读过的文献,弘历公开宣布自己年老时会禅位,较早记录于三十五年八月60岁寿辰之际,然对同窗密友福彭则可能更早有流露。福彭,奴儿哈赤八世孙,曹雪芹表兄,雍正四年袭封平郡王,六年选入内廷陪弘历等皇子读书,相交颇深。后擢宗人府宗正,入军机处,出为定边大将军。弘历继位,回京参加总理事务处,后淡出,乾隆十三 年十一月病逝。

⑦ 《孟子·离娄下》:“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80页。

⑧ 乾隆帝就是如此。福建发生闽浙总督伍拉纳、福建巡抚浦霖贪腐窝案,二人及十余名属下被处死,两广总督长麟奉旨前往主持审办,以“化大为小”的罪名,也被革职抄家 《乾隆朝惩办贪污档案选编》四,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389—3667页。

⑨ 《清高宗实录》卷二一三,乾隆九年三月。

⑩ 曹冏《六代论》,见《文选》,李善注引《鲁连子》:“百足之虫,至断不蹶者,持之者众也。”中华书局1997年版。

⑪《清高宗实录》卷二二二,乾隆九年八月戊午。

⑫ 台湾“国史馆”校注《清史稿校注·孙嘉澄传》,台湾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993页。

⑬ 刘文鹏《乾隆时期伪稿案再探讨》,《明清论丛》第十二辑。

⑭ 《清高宗实录》卷四三六,乾隆十八年四月丁亥,措辞极严厉,并命其毁掉奏章,曰:“原折不批发,钱陈群不得存稿。如欲留以取巧沽名,将来别经发觉,并尔子将不保首领。慎之!”

⑮ 据《乾隆事典》,“伪稿案”于十八年三月初四日审结,首犯卢鲁生、刘时达等被处死。孙嘉淦在当年十二月初六日卒,享年71岁,谥文定。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 —171页。

⑯ 参考邹爱莲《从“元旦开笔”看清帝治世思想的变化》,《清史参考》2013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