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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阿曼:《天体》

来源:澎湃新闻 | [美]丹穆若什/著 南治国/译  2020年06月27日11:02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五周 第五天

阿曼 约哈·艾尔哈茜《天体》

纳吉布·马哈富兹说诺贝尔文学奖与其说是颁给了他个人,不如说是颁给了阿拉伯语 ,同理,我们也可以说2019年的布克奖颁给了翻译成英语的阿拉伯语——情形也大略如此,因为五万英镑的奖金是由《天体》(Celestial Bodies)的阿拉伯语原作者约哈·艾尔哈茜(Jokha Alharthi)和英语翻译者玛丽莲·布斯(Marilyn Booth)平分。《天体》里的小说人物仍不时有乡村生活的印记,甚至有一些旧时代的影子挥之不去——在阿曼,奴隶制迟至1970年才被废除,还得再过八年,约哈·艾尔哈茜才出生——即便如此,《天体》描写的已经是一个非常全球化的阿曼,从这个意义上讲,布克奖同时颁给艾尔哈茜和布斯是再恰当不过了。

艾尔哈茜的小说已被译成了二十多种语言。《天体》在过去几年出乎意料的迅速走红,体现了国际性文学大奖对当代世界文学之型构所产生的重要作用。如果直译,它的阿拉伯语书名就是“月亮上的女人们”,在美国版的小说封面上,用来标明它获得布克奖的圆形标识恰合了它的阿拉伯语的意思——像是一轮圆月驶近地球。

《天体》的成功也同样说明了译者对小说最终获奖的重要作用。在本世纪初,艾尔哈茜和丈夫,还有出生不久的孩子生活在爱丁堡。快三十岁的时候,她已经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和一本短篇小说集,只是阿曼的文学市场很小,为了使自己能找到一份工作,她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阿拉伯古典诗歌。遗憾的是,用英文来撰写学术论文并非她的所好和所长。在一篇访谈中,艾尔哈茜是这样表白的:

我需要用流利的英文来写作学术论文,但我似乎永远无非做到!事实上,我也从未做到。因此有一天晚上我回到住所,把小孩子哄睡了,就坐在电脑前思考自己的未来——倒也没想很多关于阿曼的事,但我的确想到用一种不同于英文的语言写作,也想到过另一种生活。我太爱阿拉伯语了,我觉得我必须用阿拉伯语来写作。

访谈中,她也说到在异国他乡学习阿拉伯语给了她审视自己文化的“不同视角”。因为想念阿拉伯语的“温暖”,她开始用阿拉伯语写一本新的小说,也就是后来英译的这本《天体》。这时候,她原来的博士论文导师退休,布斯成为她新的导师(布斯最专长的是阿拉伯现代文学)。艾尔哈茜把新创作的小说手稿出示给布斯,布斯读了非常喜欢,还说她愿将小说译成英语。这本小说用阿拉伯语出版后,于2010年获阿曼最佳年度小说奖,但艾尔哈茜那时尚是一位年轻的、名不见经传的阿曼女作家,要找到一个愿意出版她小说的英语版并不容易。直到2018年,一家苏格兰的独立小出版商终于肯出版这本小说的英文版,英文书名就用了《天体》。2019年《天体》在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的《云游》(Flights)之后斩获布克奖,一夜成名。

艾尔哈茜的小说既有阿拉伯文学的故事中嵌套故事之传统,但也有多重叙事视角,这和奥尔罕·帕慕克的叙事手法类似。《天体》共有五十八短章(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有五十九短章),这些短章都围绕着她的三个姐妹以及她们的家人展开。正如阿拉伯经典文学作品《一千零一夜》中的那篇《巴格达的脚夫和三个神秘女郎》中的三姐妹,艾尔哈茜笔下的女性也非常强干,只不过她们是当代的阿曼社会里的女性,她们的传奇只存在于她们的想象之中,她们的梦想也少能实现。

小说是这样开篇的:“玛雅永远坐在她的胜家牌缝纫机旁做针线活,外面的世界似乎与她无关……然而外面世界里的那些她应该知道的事,又没有哪一件没传到她耳里。”有位从伦敦回来的小伙子,相当帅气,在伦敦留学多年却没有取得学位,玛雅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但小伙子根本就没在乎她。玛雅后来极不情愿地接受了包办婚姻,大概是心里有难平之恨,她给女儿取名叫“伦敦”。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大惑不解:“怎么会有人把女儿叫伦敦呢?这是一个地名呀,很遥远的一个地方,而且那里信奉的是基督教。这能不叫人奇怪吗?”玛雅的丈夫很爱她,当丈夫问玛雅,她是否也深爱他?玛雅就要奚落他一顿:“你是从哪学来的这种电视剧里才有的话?她问他。也许就是那些该死的卫星天线!要不你看太多埃及电影,是不是这些电影让你鬼迷心窍?”

玛雅的两个妹妹的人生也难说上有什么成功。艾斯玛(Asma)出于责任和一位艺术家结婚,艺术家只顾忙自己的事,艾斯玛全部的时间精力都用来照顾自己一大堆的孩子。另一妹妹卡兀拉因初恋情人移民加拿大而神形憔悴。卡兀拉拒绝了大批追求者的求婚,心里盼着初恋情人会有一天回来和她结婚。还真怪了,他真回来和卡兀拉结了婚,不过,婚后才两周,他又飞去蒙特利尔和他的加拿大女朋友一起生活。十年后,他的加拿大女友终于将他扫地出门:“他回来了,在一家公司找了份不错的差事,这才开始慢慢了解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后来五个小孩都拉扯大了,卡兀拉坚持离了婚:“过去的那些事让她难以释怀。现在生活都按部就班了,静如止水……卡兀拉也无欲无求了,所以她不再原谅他。”

与纳吉布·马哈富兹和帕慕克相同,艾尔哈茜的文学框架既有世界视野,也富有地方色彩。她小说里的人物经常引用一些阿拉伯诗人的诗句,从科维斯(Imru al-Qays)到 穆塔纳比( al-Mutanabbi),再到晚近的马哈茂德·达尔维什(Mahmoud Darwish),但他们很多人对这些阿拉伯诗人又知之甚少。譬如三姐妹的父亲经不住一位放荡不羁的贝都因女人的诱惑,他引用了十世纪的阿拉伯诗人穆塔纳比的诗句,把贝都因女人比作沙漠里的羚羊。他的情人(那位贝都因女人)笑着说:“哦,原来是你的朋友,那位你曾提及过的叫穆塔纳比的朋友,是吗?”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比方:“她听起来是生气了。难道我说话像是羚羊在反刍?”

在一些访谈中,艾尔哈茜也谈到许多她喜欢的作家对她创作的影响,其中就有马尔克斯、昆德拉、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和契诃夫等等。她的个人网页,一个是阿拉伯语的网页,还有一个是英语的网页。阿曼是一个长期受英国殖民的地区,以其为背景,艾尔哈茜的小说中还时时浮现一个全球性的英语世界。小说中玛雅的丈夫阿卜杜拉(Abdallah)不得不屈从环境,开始学习英语:“在我们自己的国家!我的阿拉伯世界里的国家,我们的餐馆、医院和酒店竟然都公示英语为唯一沟通语言。”后来,玛雅的女儿伦敦长大了,她的男朋友给了她一个浪漫表示,伦敦激动不已,这时候伦敦的朋友翰南(Hanan)用英语回答她说:“那又怎样(So what )?”再后来,大失所望的伦敦和男友分手了,翰南劝她尽快忘了那位男友:“伦敦,得了!翰南对她说,生活还要继续,正如艾哈迈德(Ahmad)所言,不过就是按个删除键,好吗?为了强调她的观点,翰南用英文再说了一遍,该放手了(let it go)。”翰南用的是英语,还夹杂有非常新潮的英语里的电脑行话。

艾尔哈茜是阿拉伯世界里第一位获得布克奖的作家,她也是阿曼的第一位作品被翻译成英语的作家——她是一个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作家。她的阿拉伯语个人主页http://jokha.com/引用了《天体》中的一句话:我们不同,但只要有爱,我们就能更深地了解彼此(في الغربة، كما في الحب، نتعرف على أنفسنا بشكل أفضل)。

但同样是这个网站,你如果选择英语,则出现的是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一句话。

这句话摘自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你可以锁起你的图书馆,但是你不可能有任何的门栅,任何的锁铐,任何的门闩可以限制我思想的边界。”

伍尔夫还说:“小说犹如蛛网,也许只是非常轻非常轻地搭粘着,但这张网罩住了我们生活的全部。”艾尔哈茜的小说就是这样一张网,异化与自由,诗与散文,阿曼及其外广阔的世界,都被她一网罩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