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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威尼斯:《看不见的城市》

来源:澎湃新闻 | 丹穆若什/文 朱生坚/译  2020年06月21日08:00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四周 第五天

威尼斯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1972年出版的《看不见的城市》终于把我们从唐娜·莱昂那里拉回来,它给始于马可·波罗的这一周加上了一个合适的框架——当然它更是为自己采用了一个精心制作的叙述框架。在他这本奇妙绝伦、无法归类的书里,卡尔维诺想象了波罗和忽必烈汗之间一系列深思熟虑的对话,这些对话发生在皇帝幽暗的花园里,在波罗出任(或号称是)这位蒙古皇帝的巡回使臣那几年里。这个威尼斯人讲述了他在中国四周访问过的城市,他以“城市与符号”“城市与眼睛”“城市与死者”之类的标题描述它们。这些标题乍一看来好像是随意取的,但是仔细看下来,我们就发现了一个精巧的数学序列。每一个标题出现五次,以渐进式的螺旋形顺次覆盖九个章节,每个章节九个城市,其模式是城市与:记忆1,记忆2,欲望1,记忆3,欲望2,符号1,记忆4,欲望3,符号2和轻盈的城市1。(今天意识到卡尔维诺的模式包含八十一个城市,这数目正好比儒勒·凡尔纳和我自己多出一个,真令我开心。)

卡尔维诺于1967年移居巴黎。他很快就成为我们在乔治·佩雷克的作品中已经碰到过的那个实验性的“乌力波”团体的成员。在一张乌力波人的照片中,我们看到卡尔维诺坐在左边,大胡子的佩雷克站在中间的桌子后面:

《看不见的城市》的数学结构是经典的乌力波式的,而又极具诗意。每一章是一篇宝石般的散文诗,描绘一座象征性的城市,充满了来自波罗的游记和《一千零一夜》的意象。其中有很多城市公然布满异想天开的场景。有一座城市整个儿由管道和卫生设备构成,早上有仙女在那里洗澡。另一座城市由挂在两个悬崖峭壁之间的一张巨大的网支撑着:“虽然悬在深渊之上,奥塔维亚居民的生活并不比其他城市的更令人不安。他们知道这网还能支撑这么久。”(译文参考了张宓译本)还有一座城,瓦尔德拉达(Valdrada),建在湖畔;湖面映照着它,犹如威尼斯投影于湖泊和运河。在这里,瓦尔德拉达呈现为秘鲁设计师和插画家卡里娜·彭蒂·弗兰岑(Karina Puente Frantzen)想象的样子:

波罗告诉忽必烈:

瓦尔德拉达的居民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立即成为镜子里的动作和形象,具有特别的尊严,这种意识使他们的行为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即使恋人赤身裸体,肌肤相亲,缠绕在一起,也会寻求合适的体态,让彼此极尽欢悦,甚至当凶手把刀子插进后颈动脉,越是有成团的血喷涌而出,越是会压紧深入肌腱的刀刃——重要的不是他们的交合或凶杀,而是他们的交合或凶杀的形象,在镜子里清晰、冷静。

他总结说:“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互依存,目光交错,但是彼此并不相爱。”

所有城市都以女人的名字命名,如男人想象的那样,欲望弥漫其中。(我们可能注意到上面那张乌力波照片,在十四人的群体之中仅有一位女性成员,诗人米歇尔·梅太尔[Michèle Métail]。)女人拿皮带牵着美洲豹走过街道;一群男人建造一座城市,而激励他们的是同一个梦,梦里有一个逃离他们的裸女;幸运的旅行者会被邀请到宫女们的浴池里嬉戏。我们似乎沉浸在伯顿式(译者注:超现实主义)的东方主义幻想之中,但是,奇形怪状的现代元素又开始从这种中世纪景观中冒出来:飞艇,雷达天线,摩天大楼。越来越多的现代性随着这本书的展开而显露出来,到后来,有些城市直接呈现了当代问题,堪比唐娜·莱昂的生态学重点议题。有一个城市人口过度密集,乃至于所有人都寸步难行;另一个城市快要被压在四处丢弃、堆积成山的垃圾堆下面;到了结尾,纽约和华盛顿(直接点名)融入了单独的一座“连绵的城市”,正如东京、京都和大阪。卡尔维诺的文本穿越了过去和现在、东方和西方、乌托邦和敌托邦之间的边界,从另一些世界的多重透镜来观察现代世界。正如卡尔维诺后来评论说,“看不见的城市(città invisibili)是从无法居住的城市(città invivibili)的内心孕育出来的梦想”,“那些连绵不断、不成形状的城市还在继续覆盖这个星球”。

卡尔维诺的马可是一个道地的比较文学研究者,他从不孤立地看待一个城市;所有城市都链接在象征意义和社会含义的锁链之中。然而,当忽必烈问他可曾见过一座城市,类似于中国前朝故都京师(Kin-sai,杭州),他却陷入了沉默。京师之所以著名,是由于“运河上的拱桥,富丽堂皇的宫殿有大理石台阶延伸到水里,熙熙攘攘的轻舟摇着长浆曲折前行,货船在集市广场卸下成筐成篮的蔬菜,还有阳台、平台、穹顶、钟楼,以及在灰暗的湖水中青翠碧绿的花园小岛”。任何意大利读者(还有很多外国游客)都会认出,京师是威尼斯的一个镜像。

马可坚持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但是忽必烈没放过他,逼问他为何从未说到他的故乡之城。马可笑了。“你以为我一直在讲给你听的是别的什么地方吗?”在欧洲帝国冒险远征的尽头之外,世外桃源和京师不再是异国情调的另一个世界,会有一个阿比尼西亚少女弹奏着德西马琴(dulcimer),让旅行者着迷,正如阿比尼西亚(埃塞俄比亚)不再是法西斯意大利的殖民地。相反,忽必烈的帝国变成了后帝国时代的欧洲的形象:“一片无穷无尽、不成形状的废墟”,其典型表现就是威尼斯那些倾斜的钟楼和慢慢下沉的宫殿。

马可心爱的城市在他的记忆中更为迅速地崩溃:“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就消除了,”他告诉可汗,“也许,我害怕我讲到威尼斯,就会一下子失去她。抑或在我讲述其他城市时,我已经在一点点、一点点的失去她。”然而,他的失落,是他的听者的收获。“只有在马可·波罗的叙述中,忽必烈汗才得以从注定要坍塌的城墙和塔楼中,辨识出花饰窗棂图案,它们如此精巧,逃过了白蚁的啃噬。”

就像唐娜·莱昂的威尼斯,波罗的看不见的城市也是多层次的重复书写,为那些能够辨识精巧图案的花饰窗棂的人,揭示了隐藏着的故事和图层。威尼斯在下沉,生态系统在败坏,暴力在上升,但是,就像但丁的《神曲》和薄伽丘的《十日谈》,卡尔维诺的小说指给我们一条出路。正如这本书的最后一段,波罗对可汗所言,直接参照了但丁:

生存者的炼狱是不会出现的;要有的话,那就是早已在这里的,我们每天生活在其中的炼狱,那是由于我们在一起而形成的。逃过劫难的办法有两种。第一种,对很多人来说都很容易:接受炼狱,成为它的一部分,乃至于视若无睹。第二种有风险,要求始终保持惕厉戒惧:在炼狱里寻找并学会辨认非炼狱的人和物,让他们存活下去,给予他们生存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