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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访毕飞宇:坚持自己的“古老的表达” 

来源:《青春》2020年第6期 |   2020年06月15日08:37

毕飞宇:作家,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杜骏飞: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诗人

2017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城市开放与多元化国际合作伙伴论坛”

杜骏飞:代表《青春》,谢谢你接受这个访问。第一个问题,以你的体验,互联网时代以来,新一代小说读者与以往有什么区别?与此同时,主流小说家有什么进化或异化吗?

毕飞宇:互联网时代与前互联网时代的变化是显著的,就说最表层的东西吧,社交语言,它的变化就非常巨大。你知道语言本身是个焦虑的东西,每个人都渴望自己的语言“管用”这就是焦虑。在前互联网时代,语言的焦虑主要体现在大嗓门和越来越快的语速上,但是,在互联网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嗓门的语速统统失效了,怎么办呢?只能靠修辞。我把互联网时代的修辞命名为极限化修辞,你应该注意到,网络的语言走的是极限路线,与此同时,搞笑,因为搞笑可以缓解语言的焦虑。

举一个例子吧,我有一个媒体的朋友,突然给我发来了短信,说:我要死了。我吓了一大跳,以为发生了多大事情,立即打电话过去,原来是加班,累了。我想说的是,前网络时代,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使用的的语言有它的规范,“要死了”是天大的事,但是,在网络时代,网络语言也有它的规范,只有极限修辞才可以构成日常的表达。语言的代沟会带来思维的代沟,思维的代沟最终变成了人的代沟。这就是区别。

我这个年纪的作家大概就是年轻人所说的主流小说家吧,我有两条路可以走:一,跟上去,同化;二,坚持自己的“古老的表达”。我的答案是清晰的,我会使用我的表达方式,我不会考虑别的。过分的妥协是危险的,有失尊严的,《后浪》就是一个反面的例子。

杜骏飞:很同意。以我对互联网的经验,最大的问题还是阅读的焦虑,说得简单一点,是文学过程中的竞争性噪音。专心致志的文学,已经难得了。自我尊重的写作,则更少见。第二个问题,你的《小说课》里,谈了《聊斋志异》《水浒传》《红楼梦》、哈代、海明威、奈保尔、鲁迅乃至霍金,如果将来写续集,你认为还有哪些作家可以作为您续集里的候选?

毕飞宇:这个名单当然是有考虑的,但是,它也不是一份死心眼的名单,有它的随意性的。我记得我讲海明威的时候就是同学们提出来的,讲鲁迅也是这样。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小说课》不涉及文学史,甚至也不涉及我个人的文学史,虽然我个人是有一个文学史的。与此同时,《小说课》也不涉及固化的小说主张,比方说,我钟情于意识流或者十八世纪文学、十九世纪文学什么的,情况不是这样。我的重点还是小说的基本常识,后者是构成小说的基本元素。

文学很开放,做这样的事我是任性的,好作家和好小说我都可以拿来聊一聊,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说到这里答案就很清晰了,我没有候选人名单,唯一确定的是,那些活着的朋友我不会讲,太近了,我自己确实也没有把握。

杜骏飞:还是不愿意说。或许,大家更想读到你写几个大家不同意的好作家。这样吧,第三个问题,如果活着的中国作家里必须要有几位进《小说课》续篇,但不是你来写,你推荐写哪几位?理由是什么?

毕飞宇:这个推荐名单我真没法给你,我不认为有人愿意干这个事情。我不愿意干的事情为什么要推给别人呢?但是,我们可以换一个说法,从我熟悉的作家朋友当中选择几个作者,专门来谈论那些经典,这个我可以试试。

格非——格非和我们都不一样,他是正经八百读过本科、研究生、博士生的人,后来做到教授。他这个教授和我这个教授可不一样,我这个教授是“荣誉称号”,人家可是按照学术道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他拥有极好的素养,眼光一流,我们私底下也有关于小说的闲聊。当然,他类似的文章我也读过不少,格非真是厉害、佩服。余华——说起余华我们很容易误解,这个误解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一天到晚说自己是“中学生”,许多人都知道了,哦,余华原来是一个没怎么读过书的人。既然余华能写小说,那我也能。你们千万不能相信余华,要相信我。这是一个骄傲的家伙,极度自信。余华很会读书,余华的阅读才华不亚于他写小说的才华。余华大部分随笔我都读过,写音乐的就不说了,就说那些关于阅读的随笔,写得真是好。他有洞见,火眼金睛。他记忆力也好,那些记忆是不是十分精确?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也不可能去查,但是,每一次他都搞得极为流畅,反正我选择了相信。

苏童——苏童的阅读量绝对值得信赖,他敏感、细腻、趣味纯正、文字一流。我可以很负责地说,如果有一个年轻人去选择写作的师父,选择苏童一定是正确的。有关读书,苏童写过数量可观的作品,这些作品给我一个印象,苏童是水银,无孔不入,同时又绝不纠缠,那是美不胜收的。我还想披露一个小小的秘密,苏童是美国文学专家,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到中国的任何一所大学靠教授美国文学吃饭。我讲这个话可能有点得罪人了,那些专门从事美国文学的专家可以和苏童面对面玩玩的。叶兆言——兆言的情况和格非有点类似,和兆言聊读书可能是最美妙的一件事情了。这家伙特别有意思,他十分成功地给自己搞了一个“人设”:一,口拙,不善言谈;二,温和,特别好说话。假的。兆言很强势的,和兆言聊起阅读来你很难插得上话,一般都是他包场。我不得不提他的文学史,非常硬气。但是兆言很少说硬话,在许多会场上,每当有人信口开河的时候,但凡我吃不准,我一定看看兆言。他的表情我太熟悉了,什么是yes,什么是no。邱华栋——我不知道邱华栋读过多少书,不能胡说,怕说大了。我也不知道邱华栋读过多少小说,这也不能胡说,怕说小了。这么说吧,关于小说,华栋是一本活字典。我突然想起我和华栋在伦敦的一次经历了,因为无聊,我们聊起了小说,聊到最后我差不多都缺氧了。华栋太可怕了。我有一个疑问,这个人睡觉不睡觉?这个人吃不吃饭?他那么多小说是怎么读的?他的脑袋后面究竟有没有一个有关小说阅读的芯片?我只能说,华栋是个奇人。附带说一句,这不是什么私下秘闻哈,整个文坛都知道。缺氧的人不可能只有我一个。

我还想补充两个年轻人,之所以说起他们,是因为我疫情期间读了他们的东西,都是有关作家和作品的。一个是河北的李浩,一个是江苏的育邦。我必须用一个老人的口吻说:“读了他们两个人的东西,深受启发,很受教益。”

杜骏飞:关于这些作家,我信任你的眼光。不过,以谈话而论,是批评一个人会更刺激一点。设计这个提纲的时候,我应该多考虑怎么从负面来问的。第四个是老问题,你如何看待当代汉语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现实处境?这一代中国作家,与自己所敬仰的世界文学导师之间,有什么重要的差距或区别?

毕飞宇:有些东西年轻的时候可能会比较敏感,到了一定的年纪,你可能就没那么敏感了。举例说吧,一个小伙子遇上一个姑娘的时候,他会确认对方是“女的”,这个念头非常强烈,有可能会变成执念。可是,我现在每天都会遇到我的邻居,他是男的或是女的我就没那么在意,就是一个熟人,我的谈话内容也差不多。世界已经变了,我们没有必要过分强调自己是一个“中国作家”。实际上,别人也不会过分在意你的民族身份,我们面对的是人类的生活,我们都是表达者,这是最重要的。

杜骏飞:特别自信的作家才会有你这么成熟的看法。也许,问题是中国读者们还年轻,还像从前那样,看见一个文学的邻居,难免要确认男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文学意义上的南京?关于南京的“文学之都”建设,作为此项目的运筹者之一,你有什么特别的展望?

毕飞宇:南京和文学是互文的。哪一个城市没有文学呢?但是,可以构成互文关系的并不多。事实上,这种互文关系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它承传有序,最终变成了历史共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南京去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世界文学之都。作为南京的市民,我很荣幸。但是,我个人可没有为申办做过什么事,也就是微笑了几次,附带着鼓了几次掌。大量的、琐碎的工作都是促进中心做的。那是一个强有力的团队,他们功不可没。

2017年国际汉学家代表在“南京文学客厅”

我个人没有什么特殊的展望,可是我要说,对我们南京的年轻作家来说,这是机遇。你知道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本身就是一个交流平台,世界上有许多文学之都,在文学之都和文学之都之间,作家们会频繁地走动,尤其是年轻的作家。我想对南京的年轻作家说,好好学外语,你们要用的。对我们这一代作家来说,外部世界还比较宽容,不会外语可以配翻译。以后就难了。你想想,你接受了那么好的教育,不会用外语演讲,不会用外语接受采访,参加一个酒会你都要翻译陪着,那就不好办了。我们这一代作家是这样的,先成长,再国际化,新的一代会有不同的轨迹,先国际化,再慢慢成长。我很羡慕南京的年轻作家,他们的机遇实在太好了。不过,千好万好,写作终归是头等大事,交流到最后,你成了一个国际小混混,那就没意思了。

杜骏飞:再次感谢!尤其是刚才这一段,是特别重要的文艺批评。

毕飞宇:谢谢!

(文中图片均由南京文学之都促进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