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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氏凄凉一曲终——说柳三变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徐晋如   2020年06月12日09:36

宋初词坛,作风渐变,由花间小令的一统天下,衍至以长调为主,气象为之一新。令词短制,一变而为铺陈摛藻的长调,使得本来只适合片段式、跳跃式叙事的词,也能铺叙张皇。这就像画坛上本来都是些山水小品,忽然有人开始作数十尺的长卷,表现力当然大有不同。这一转变主要由两位词人完成,一是张先,一是柳永,二人中柳永的贡献更大,影响也更深远。

柳永本名柳三变,字耆卿,福建崇安人,有《乐章集》。南宋文献学家、藏书家陈振孙认为其词格并不高,不过是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把真宗、仁宗两朝的太平气象,写得淋漓尽致,且因他擅长写行路旅人、江湖飘泊无依之辈的感慨和心情,所以影响力巨大。与对其词作的有弹有赞不同,陈振孙认为其人殊不足道。因为按照正统儒家的观点,人生应该追求三不朽事业,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三变无一可立,当然不能算是上等的人品。

陈振孙的观点代表了当时士大夫对三变的普遍见解,但近千年来,却有无数人被三变的词作打动,他也因那些燃烧生命积烬而成的词作进入了永恒。

三变若生于今日,会比林夕、方文山更有影响力,当代词家中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黄霑。可是,他生活的时代,只有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才是唯一的正途。偏偏这是一条不适合他走的道路,这就注定了他一生的痛苦矛盾。

三变过了五十岁才考中进士,步入宦途又偃蹇多故,只好改名柳永,才得磨勘改官。宋仁宗本身雅好文学,但他要求文学必须符合主旋律,也就是正统儒家的意识形态,十分反感浮艳虚薄的文字。三变年轻时常流连于秦楼楚馆,跟很多妓女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作了很多在正统儒士看来是淫冶下流的词曲。他的《鹤冲天》词中有两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意思是中进士做官不过是浮名,还不如喝着酒唱着小曲来得潇洒。那一年他参加进士试,本已取中,但宋仁宗见取中的进士中有他,当即在卷子上批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所以他过了好多年,一直到景祐元年恩科,才重又进士及第。以后又因为填词忤旨,虽然磨勘(考核)及格,但久不得改官。

这首《鹤冲天》的原词是: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lún)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词或是他上一次科场失利后所作。这首词体现出的情感,不是古典的,而是现代的,要是忽略掉这首词创作的时代,它其实就是追求肉体解放、心灵自由的现代作品。“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一句虽然直白,但背后的精神非常了不起。唐代对衣服品级有着很严格的规定,举子只能穿白色苎麻衣,多洗几次就会变成褐色,中了进士后赴吏部选官,就可以脱下白麻衣换成绯红色的官服,叫作“释褐”。所谓白衣卿相,即是说没有功名在身,却敢于笑傲卿相的人。当时天下读书举子都把功名利禄当作人生的唯一目标,三变却敢于保持自己的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这种词格,还能说不高吗?得了皇帝的“御批”之后,他更加狂放恣肆,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他的心底,本就有几分对权势的傲兀,经此打击,更逗起狂奴故态,他索性脱屐庙堂,甘愿在江湖沦落,也在江湖上建立起绝大的声名。庙堂里的老爷们鄙视他、嘲笑他,一面却在歌筵酒会上点他的新词。秦楼楚馆里的妓女真诚地喜爱他、仰慕他,以得到他的新词为荣。

但他毕竟傲兀得不够彻底,又或者是江湖苦况到了忍受不下去的那一天,终于在景祐元年,三变还是考中了进士。这一年,一直摄政的太后去世了,仁宗既得亲政,遂决定开恩科,不但扩大进士及其他科目的名额,而且还觅遗钿于洛浦,访旧佩于汉皋,录野取遗,特别优待下列几种人:曾考过五次进士,且年龄过了五十的;考其他科目六次以上且年过六十的;参加过殿试未中,已考过三次进士或者五次其他科目的;宋真宗时参加过殿试未中的,都直接给赐进士出身,是为“特奏名”。三变在这一年,成为一名“特奏名”的进士,这时他已过五十岁了。

三变步入仕途后依然坎坷重重。宋制,文官分作选人与京朝官两大层次,选人只相当于今天的科员,京朝官才是真正的干部。京朝官又分京官与朝官,京官是秘书郎以下未常参者,常参者才叫朝官。由选人升京朝官,叫作改官,从京官到朝官,叫作转官。无论是改官还是转官,都要经磨勘制度考核。三变一生未得任朝官,即使是由选人升京官,也殊不顺利。

选人要升京官,若照景祐二年前的制度,其实并不十分艰难。当时只要有两员上级推荐,即得为令,为令无过谴,升职事官,任上又无过谴,遂得改京官,相当于两员举荐人保了被举荐人三任。时有御史王端,奏称此举易滋庸碌之辈幸进,朝廷接受了他的建议,改为每一任都须有新人推荐,才得升迁,否则就只能在原来的位置待下去。同时,改革后的人事制度还为举荐人增设了更多的限制,愈加精密但也愈加死板。三变任睦州团练推官,到任不到一个月,知州吕蔚就推荐他,马上被侍御史知杂(官名)郭劝参奏一本,说三变到任未及一月,能有什么工作成绩,吕蔚推荐三变,必涉徇私。朝廷得此奏,宣布选人必须要经过考试合格,才得升任,皇帝还亲自下诏:作为选人,必须要考六次才能升为京官,如果中间犯了一些过失,还要再加一考。又规定知杂、御史、观察使以上的官员,每年举荐选人不得超过两名。这样,三变就只能在选人的位置上三任六考,足足做满九年。

仁宗以前,选人改京官的年限规定,执行得并不严格,选人初任,即被上司赏识推荐,所在多有。须知古人七十岁致仕(退休,致是归还的意思),除非少年即擢巍第,否则要经三任六考,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呢?这种磨勘制度,磨掉的是初入仕途者的锋芒与个性,朝政也会因之死气沉沉,社会也就难得进步。景祐二年吕蔚想推荐三变破格升京官,本来符合朝廷惯例,仁宗皇帝竟专诏不许,并就此严格了选人改京官的制度。仁宗对三变的偏见,不仅让三变沉沦下僚多年,更确立了逆淘汰的遴选人才的机制。

三变的狂者心性使得他终身无法适应守成审慎的体制,这就是他的命运。庆历三年,三变年限已足九年,磨勘也及格,应该改官了,但吏部就是不下文,三变只好找宰相晏殊诉冤。晏殊也是著名词人,见面却问:“贤俊作曲子么?”柳永以为仍因《鹤冲天》一事,心想词人何苦为难词人,于是反诘道:“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从容回答:“我晏殊虽然填词,可没写过‘针线慵拈伴伊坐’。”潜台词是,这样的句子品格太低。柳永无言以对,只好告退了。

但实际上吏部不放三变改官,不是因为他写这类士大夫眼中的淫词亵曲,而是因他的《醉蓬莱》词得罪了皇帝,而这件事恰恰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

三变的词曲,雅俗共赏,传播至广,甚至仁宗皇帝每次饮酒,都让教坊官妓唱柳词。三变知道这件事后,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托人找到宫中的太监,请为美言。这一年老人星现于天上,太史奏为祥瑞之兆,时当秋清气朗,宋仁宗在后宫摆宴庆贺,提出需要应景的新词,身边太监已得三变之嘱,当然一力举荐,加之仁宗也确实喜欢三变的词,就同意让三变一试。三变得诏,不敢怠慢,当即细细制了一篇《醉蓬莱》,词曰: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jī)多暇(xià),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声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这首词只用了一个典故:金茎。汉武帝好神仙,于宫门前立铜柱十二,号曰金茎,上有铜人捧露盘,承接天上的露水,方士言这种露水和着金泥玉屑,服后可致长生。用这个典故,紧扣老人星亦即寿星的主题,十分熨贴。整首词咏皇家气象,也非常淡雅清新。谁知人主之喜怒,有出于臣子望外者。此词呈上,仁宗一看第一个字是“渐”字,心中先自不悦。或许是因为成语有防微杜渐、渐不可长,“渐”指不好的苗头,不是一个褒义词。再读到“此际宸游,凤辇何处”,恰好跟仁宗御制哀挽真宗的诗构思暗合,仁宗马上就念及先皇,心中很是难受。又读至“太液波翻”一句,更觉大不吉利,太液池是宫中池沼,用“翻”字,恐怕要成国家倾覆的谶纬,这时皇帝终于发作,把柳词投掷于地,道:“何不用波澄?”至此宫中不复再歌柳词。仁宗尚不罢休,正巧三变得吕蔚荐应当改官,特出诏申明制度必须严格,以堵住三变改官之路。三变找宰相晏殊申诉,别说晏殊本无回护之意,就算有意成全,也无法跟王命相抗。三变无法可施,最后只好更名柳永,终于才在庆历三年五月,趁着范仲淹庆历新政的东风,方得改官,一直做到屯田员外郎。这时他已是六十上下的老人了。所谓员外郎,就是定员以外候补之意,他的一生都被权力边缘化,没有青云得意的辰光。

三变何以写“波翻”不写“波澄”呢?一是前文已有“夜色澄鲜”,要避重字,其二,更重要的是三变深谙乐理,他懂得字的四声要跟音乐的旋律相配合,“澄”是一个阳平字,“翻”是一个阴平字,可能跟音乐更加符合一些。

民间传说,三变一生流连于秦楼楚馆,死时无钱营葬,是由妓女出资安葬他的。又说每岁清明,妓女到郊外踏青,都到他的墓茔前凭吊,并组成一个雅集,号称“吊柳会”。实则此二事皆是后人捏造,并无实事。他死在润州(今江苏镇江),死时身边没有儿女,棺木放在一所僧庙里,是润州太守王平甫出钱安葬了他,墓址是在真州(今江苏仪征)县西一个叫仙人掌的地方。清代诗人王渔洋《真州绝句》有云:“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三变生时虽极失意,但在千古诗家心中,他是一位管领风月的性情中人,更不必说他的词在当时的影响力,没有第二人能及。

有人说,三变的《乐章集》虽被人称道,但无非是羁旅穷愁之词、闺门淫媟之语,比诸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张先、秦观这些人,相差辽远。又云其所以传名,只是因为他语多近俗,下层市井人士易解易晓罢了。(《艺苑雌黄》)这人不懂得,雅与俗本非绝对相反,而更多的是共生共荣的关系。俗,能为雅增添生命力;雅,能提升俗的品格。俗而能雅,比单纯的雅要难得多,更不是单纯的俗所能望其项背的。我的老师张卫东先生常言:“要俗得那么雅,不要雅得那么俗。”三变的词作,堪称俗得那么雅的典范。

女词人李清照也看不上三变的词,她不忿三变的《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认为柳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无咎,看法就公允了许多:“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真唐人语,不减高处矣。”

柳词的特质正在俗中见雅,故往往一篇既出,天下传唱。范仲淹谪贬睦州,经富春江严陵祠下,正好遇上当地人岁时祭祀,巫女迎神,唱的竟是三变的《满江红》词:“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又据时人记载,大帅韩维酒后也喜欢吟咏柳词,此人对另一位词人晏几道十分刻薄,但由他喜爱柳词这一点来看,也非全无识见。

三变更在他活着时就取得国际影响力,这在中国古代作家中堪称独一无二。时有外交官从西夏回来,说西夏国凡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唱柳词。而柳词更引发一场战争,尤令人感慨历史的不可思议。

当时已是南宋了。北方大金国皇帝完颜亮,在宫中听李贵儿唱三变咏钱塘景致的《望海潮》,以为神仙境界,尤其是这两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觉心痒难搔。臣下又从旁怂恿,说江南一地,以木樨花为柴火,又有扬州琼花、镇江金山、苏州平江、杭州西湖诸般美景,皆为天下之美,金主闻而大喜,遂兴提兵百万、立马吴山(杭州城内山名)之志。谁知金国后院起火,完颜雍在后方称帝,完颜亮也在采石矶被宋将虞允文打得大败,最后死于叛军之手。这首《望海潮》词,是三变为旧日同窗、时为钱塘大帅的孙何所作,全词是: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整首词只是铺陈杭州城的繁华景致,思想情感都甚为苍白,算不得一等一的词作,但竟令金主身死名灭,这是三变当日万万想不到的。南宋诗人谢处厚有诗云:

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nuó)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即咏这一段史事。后来梁羽生写武侠小说《萍踪侠影录》,书中主人公张丹枫就吟诵过这首诗。

历代词选,多会选这首《望海潮》,原因就是它背后的本事值得大书特书。但柳词的真正佳处,还是在写羁途旅况、别绪愁怀。这些情感本是当时士井之人共通的情感,但三变的很多作品,都是因为他本有此经历,能有感而发,这才尤其感人。

雨霖铃·秋别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nuó)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的音乐非常凄苦,它是由唐明皇作来怀念在马嵬坡被赐死的贵妃杨玉环的。这支曲子最好用哑觱栗吹奏,才更见苍凉。全词仿照的是近体诗起承转合的结构。上片“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三句是起,“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是承,“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转,“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是合。“念去去”三句,把看不见、摸不着,只能由感觉得之的别离之绪,转化为历历如绘的意象画面,这种手法是由实返虚的高明之笔。

下片“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二句为起,但这是平地陡起,作者不局限于一人的怨别伤离,而是陡地拔高,说明自古钟情之辈,莫不伤于离别,更何况老天爷还来助兴,时当清秋时节,落木萧萧,这就容易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三变的千古绝唱。

那种爱人别离的惆怅与忧惧,三变写了出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又是一转,到结句“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作为绾合,这种感情是炽热的,也是沉郁的。相比上片结句由实返虚的高明技巧,下片结句不炫技法,只是以情动人的手法,更加沉着,更加动人。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sì)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

这首词在婉约中寓着豪宕之气,上片一气贯注,实在是凌云健笔,气概非凡。从写作手法上说,上片是纯粹写景的赋笔,铺陈其事,写得像一幅浩渺的泼墨山水画卷。当然,他描写的是晚秋衰败之景,色彩的调配偏于暗淡、凄冷,自然烘托下片的情致。自过片开始抒情,同样也是一气贯注。这种结构,是简朴的折线型,与诗中的古风结构相似。因此,相对一般的婉约词作,这首要劲直得多。

前人对这首词评价好坏杂陈,普遍的看法都认为上片写得非常好,但是到了“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时候就有些浅俗了。其实一首词通过写景含蓄婉曲地表达情感,是较为清空的写法,而清空必须有情感做底,方不是空疏,如果全词都是像上片一样赋笔写景,那就是空洞而不是清空了。

满江红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将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这首词表面豪放,内心沉郁。词为游富春江(桐江)所作,词的上片,作者先淡笔轻描富春江上秋清人寂的暮色,而结以“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二句,一下子就让前面的写景都有了着落,原来这样清寂的景致,只增行客的凄怆之怀,他在江湖上漂泊,不知何日是个了结。过片及下两句的写景也绝非闲笔。严陵即严子陵,本为汉光武帝刘秀做太学生时的同学。他不肯攀龙求富贵,宁愿在富春江上钓鱼,是一位千古知名的高士。今富春江上,尚有严子陵垂钓台,台下有七里长滩,号曰七里泷,风光幽绝。严陵滩畔,鹭飞鱼跃,隐喻着逃脱尘网,放下功名富贵后的天机流行、生机盎然。然而,词人仍是放不下,逃不脱,纵然平生与山泉白云有偕隐之约,还是不能忘情这爱恨交加的功名之路。这是他无法抗拒自己命运的哀叹。最后,他感慨自己何不像三国时的王粲(字仲宣),能在乱世中随军参谋,一展才华。

这首词正是范仲淹听到巫人唱的那一首。我以为,三变在这首词中,已经有了对自己生平的反思,他在默默地向上苍诘问,难道真的只有投笔从戎,才是他的出路吗?词的文字,看似豪放,他的情感,却是极其苍凉抑郁的。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乡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静、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听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是一首三叠词,词中篇制最长的是四叠的《莺啼序》,其次就是《戚氏》这个牌子了。词牌名“戚氏”,其音乐应该是表现汉高祖的宠姬戚姬,在高祖死后被吕后制为“人彘”的凄惨故事。三变就用这样凄惨的调子,对自己的一生做了总结。首叠以战国时的辞赋家,中国悲秋文学的老祖宗宋玉自况,先写晚秋凄恻之景,为下文起兴。中叠以今日旅况之幽寂无聊,追想当年未名未禄时走马章台的潇洒,这一段切勿轻轻看过。其实,人在痛苦无聊之时,回想起往昔的欢乐,决计不会冲淡痛苦,也决计感受不到欢乐带来的甜蜜,只会觉得那些日子都是虚掷掉的、浪费掉的。如果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宁愿不曾有过那些欢乐的记忆。三叠的过片,先承上写往昔之欢,那是他对少年荒唐岁月的追悔痛恨,绝非对旧日欢娱的怀念。这才有“追往事、空惨愁颜”的感慨。表面上,他埋怨名缰利索,让他不得自由,实则他真正痛悔的,是他不受羁绊的性格,让他求仕、仕途都充满屈辱绝望。

南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记:“前辈云:《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这位前辈不知是谁,但他真堪称三变的知己!他显然读出,《戚氏》是三变对自己人生的痛悔和总结,也是他对一个崇尚乡愿的民族,绝不肯给狂狷者一点机会的悲剧的总结。

(本文选自《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徐晋如著,林语尘绘,长春出版社出版,定价:42.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