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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靖华的题字本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0年05月28日08:46

曹靖华作品 《春城飞花》

《春城飞花》带来美的享受

曹靖华是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名字。下乡插队时候,只能读鲁迅的日子,“曹靖华”便常常出现在眼前。鲁迅给他的信札,每一封都那么亲切,那么信任甚至那么长……叫人读来不易忘怀。当时能读到的外国文学中,就有曹靖华翻译的《铁流》《一月九日》,以及一部隐秘传播,当时读到也不大能领会却被深刻触动的《第四十一》……让人不由对翻译者记忆深刻。不仅如此,1974年左右,我突然在书店见到一本曹靖华的散文集《春城飞花》。首先是那紫燕翻飞,桃红柳拂的封面打动了我;接着便是内中彩笔——那《云南抒情》《广西抒情》《福建抒情》诸篇描绘的神奇景致;那《好似春燕第一只》《玩猴探头树枝间,蟠桃哪有灵枣鲜?》《话当年,咫尺天涯,见时不易别更难》《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令人过目不能忘怀的精彩题目;其中文字,鲜活灵动,触及人心,完全不是当时文章通篇口号的空洞,内容多是对鲁迅品格及作为的质朴记述,从中可以见到一位“连那枚邮票,也同他生平一贯作风一样,端端庄庄,贴在信封左上角。

邮票四边所留空白,也都那么对称、均匀、平正,给人以无限严肃不苟的美感”(《望断南来雁》)的“细致”的鲁迅;叮嘱曹靖华在上海“不但要注意穿着,而且要注意头发梳整齐,皮鞋擦光等等。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外表古怪,都足引起注意,闹大乱子。连举止也要留神”的机警的鲁迅;翻译时不用“败酱”而用“女郎花”,不用“鹿蹄草”而用“铃兰”,嫌“月见草”不好而从北平花匠那里得来“月下香”的爱美及善于吸纳的鲁迅;以及与朋友交谈时不时“微笑”“幽默一笑”的鲁迅……那种由于宣传而形成鲁迅“横眉冷对”的印象,被轻易解析。由此,我心里的鲁迅才真正丰富可喜起来。

《春城飞花》还刊有曹靖华写于“文革”前的一批抒情散文。其中描述的故乡“猴头”蘑,河南“灵宝枣”;云南的花木,广西的山歌和神奇山水,都给当时的我带来了有些幻美的惊叹。之外,书中还插附有多幅水粉画。这些画,不是当时“刚硬”的风格,而完全淡绿作底,或欹枝斜逸的殷红梅花,或小船自在行游白水红绿之间……望去有亲切、润泽感。插图和封面画作者署名:李斛,很迟才知道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画家。可在那时候,这些文字绘画居然以如此自在本然面目示人,教人有些不可思议。对我这样在特殊时期读完初高中,几乎没有受到最基本美文,绘画修养的学子,这部书的文字和插图,实在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旧书摊偶得《第四十一》

1981年,是鲁迅百年诞辰,西安举办大型纪念活动。因鲁迅当年来西安,曾在笔者就学的西北大学讲过学,学校成为纪念集中地。6月16日那天,全国各地多位学者来到学校,与大家会面并讲演。当介绍到曹靖华时,大教室中一片掌声。曾经读到曹先生多种翻译及作品的笔者,激动心情毋庸言说。曹先生当时已须发斑白,不高的个子,谦和的面庞,给人留下很深印象。曹先生当时没发言,由学者、翻译家戈宝权讲述了鲁迅与外国文学的关系,以及鲁迅作品在国外的翻译及影响;接下是周海婴讲自己对父亲的有限印象(鲁迅去世时海婴仅六七岁),他还说到一个细节,给人较深印象。他说瞿秋白送来玩具被自己拆得七零八落,说明他喜欢机械,并非因为鲁迅遗嘱中“孩子长大,倘无才能……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而不去写作。他们的演讲使我对鲁迅的实绩及为人的了解更为切近。

待他们讲演完毕,我赶紧出教室,去寻找先行离开的曹靖华先生。当时,我存的曹先生著作《春城飞花》等大都放在家乡,学校宿舍只找到一册收有他散文的合集《画山绣水》。我带着它,找到校办公楼的休息室,见了到曹先生及其他几位名家。心仪的学人出现在眼前,也顾不得冒昧,上前便请长者为该书题字。我说收藏他的书都放在家里,这是刚买来的散文集,收有先生的文字。曹先生接过书翻了翻,愉快地用钢笔在上面签上名,并落了时间、地点。当时我宿舍几位同学都在寻找曹先生翻译的苏联著名小说《第四十一》,可没有获得。我就顺便问这部书还修订再版不?曹先生听清楚问题后,很快回答:不出版了。

毕业后几年,我对曹靖华译、著作品收存的兴趣一直很浓。不久,我购到一册上海文艺版的曹靖华散文《飞花集》。这部书是《春城飞花》的修订本,内容丰富了许多,封面和插图仍然用画家李斛的作品,十分鲜美。可也许先入为主的缘故,我感觉还是《春城飞花》书名要好些,风华流荡,不被一个什么“集”字拘束。此书开本大了些,纸张也好,字号还大,看起了很舒服。不知为何,该书出现在一家接近乡村的小百货店,与一些酱油醋酒隔着不远。生怕以后遇不见,掏了不多也不算少的七角六分将它购存。

不久,我又在旧书摊翻到一本名为光华书店发行的《第四十一》。这是一部苏联著名小说。它描写了一位女红军战士与一个俘虏之间的爱情故事。在作品结尾处,女战士为完成“任务”,亲手打死了这个俘虏——她的情人。故事十分凄美,可设计却自然,既超越敌对双方,又为革命定义牵制,在“人性”与道义之间回环往复,实在是一部高明之作。该作品后来在苏联拍成了电影,中国也放映过。但在笔者中学时候,人们所信奉的与书中的观念不符,该书译者曹靖华也因此被批,算不得意外。这应该是我当时问到此作品,曹先生断然说其不会再版的缘由吧。

旧书摊见到这部《第四十一》,有些喜不自胜。当时真怕此书再无出版机会,尽管书的表面受到墨水大块污染,还是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当时的出版物,尽管看起来显得简陋,可纸张绵黄软和,阅读还是很舒服的。该书封面虽被污染,可上面木刻图还看得清楚,那女战士的严正和俘虏的萎靡情态,看去还颇传神。不知为何,书没有前言,后记。只文尾附有这一段话:“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原作于列宁格勒。一九二八年七月,译于莫斯科,十二月校抄于列宁格勒。”从时间看,曹靖华翻译此书是很早的。这个版本署着1949年大连印制,算算,距离其问世,已经70年。时间流逝,却不遮掩作品的光泽。

得到曹靖华的签名本

这两部书到手,我非常高兴。想着曹先生先前签名的那本《画山绣水》,是多人合作的游记选,非个人作品集,便生出痴念,想请老先生在自己的作品和译作上题字留念。说干就干,1985年春的一天,我将《飞花集》和《第四十一》两部书包封好,冒昧寄往曹先生任教的北京大学。附信中,希望他能为两书题字,以为珍贵纪念。

大幸运。不久我就收到寄返的书。打开,曹先生分别在两部书上用毛笔题字(这是我的请求,我知道那一代学人毛笔字都写得不错)。《飞花集》内封页上,横排题着“××同志存念 曹靖华八五年春于北京”,《第四十一》内封,因为书名,作者译者名及出版机构等,有一个框子环围,曹先生题字便竖写在左旁。两部书题字作者名后面,均钤有那方闻一多所刻,铁条般字迹的牙印名章。算一算,曹先生当时已经88岁高龄,可题写的字迹仍清晰有力,真不容易。

后来翻阅资料,知道抗战时“西北联合大学”迁移到汉中城固时,曹先生还在此校任过教。这里是我的家乡,“西北联大”又是我母校的前身,与曹先生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层。我便收集相关资料,写出一篇介绍曹靖华在此教学、翻译工作的文章,发表在当地一家刊物上。那时曹靖华在此一边教学,一边继续从事着他的“普罗米修斯取天火给人类”(鲁迅赞曹靖华之语)的翻译外国文学工作。

在这里,他主要翻译了苏联著名作家肖洛霍夫的数篇小说。这几篇译品末,大都署有“译于陕南城固”“译于城固上察院”等字样。前段时间,我与朋友专程再去城固,寻找曹靖华当时寓居的“上察院”。当我终于踏上这条早在曹靖华笔下留名的巷道时,真有一种难以表达的心情。巷道长不过百余米,门脸并不多。我一一细细看着大都关着的院门,感觉不出曹先生住在哪一户。想象也许门咯吱一响,他便从一家院门里走出的情形……可惜,几家开着的院门,我们进去探问,住户不仅不知道曹靖华,连曾在这住过多户“西北联大”教授的情况,也一无所知。回到家,我与城固的朋友,一起向有关部门建议,希望他们能将曹靖华等教授居住过的“上察院”等处,立碑或挂牌,向人们告知这里曾经的不凡过往。

事情似乎可以逐步串起来。曹靖华先生当年在此教授过的一个学生,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的孙绳武,读到我写曹靖华的文章,特地从北京写来一信,提供有关资料。1997年曹靖华百年诞辰时,北京大学、对外友协、中国现代文学馆等联合制作一枚纪念邮卡。邮卡上均钤有闻一多为曹靖华刻的那枚牙章印记,弥足珍贵。孙绳武先生知我喜爱曹先生作品,特地寄我两枚,留作纪念。这份情谊,真正弥足珍贵。

1999年,为纪念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诞辰二百周年,孙绳武与另一位曾在汉中城固读过书,听过曹靖华讲课的卢永福一起,编辑出版一部《普希金与我》的文集。孙绳武先生特别寄我一册。文集中有多人回忆到曹靖华当年在城固以及后来在“北大”教授俄语时的情形。这些作者,许多都是由学习俄语而喜欢上俄苏文学的,仅此一点,曹靖华先生也是可以充分宽慰的。而他的学生为我惠寄此书,应该是曹靖华先生精神继续传递延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