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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伯陶:三十一载编辑路 ——写在《文艺研究》年届“不惑”之际

来源:“文艺研究”微信公众号 | 赵伯陶  2020年05月27日08:46

正如一首歌低回婉转“时间都到哪儿去了”一样,笔者年逾“从心所欲”仿佛就是转瞬间发生的。不必玩世不恭地侈谈人生如戏,“副末开场”就免了,但首先要“自报家门”还是必须的。

1964年,笔者16岁初中毕业,因家庭原因,无力继续深造,只得到一家建筑公司做学徒工。开混凝土搅拌机,整天与水泥打交道,绝非如车、钳、刨、铣、磨五大工种那般有“锱铢必较”的精细,也不像铆、锻、焊、铸工种那样有“花样翻新”的技巧,熟练工种何以也非要经历三年零一节出徒的磨练,笔者就不得而知了。那时的最大理想就是当卡车司机,但粥少僧多,谈何容易!退而求其次,当推土机手也是不错的选择,虽然慢,但毕竟能动,暗合“生命在于运动”的哲理。有一位当过坦克兵的师傅曾郑重其事地对笔者说:“推土机的左右离合器操纵杆与驾驶坦克如出一辙,非一般人所可染指!”这终于将笔者的第二理想也扼杀于摇篮之中了。

随着城市土建的需求增大,建筑业工程机械逐渐增多,施工现场的机械修理也应运而生。笔者在建筑业前后干了14年之久,有一半时间是在工地机修车间度过的,这无疑令笔者的人生理想又增加了一种选择,所谓“技不压身”,多掌握一门技术终非坏事。电工学、机械制图、金属热处理、液压技术、汽车修理乃至20世纪70年代中昙花一现的射流技术,都曾仔细钻研过。除此之外,当时还不算难以寻觅的王力主编的四卷本《古代汉语》、言文对照《古文观止》、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等,算是工余读物;至于当时列为禁书的中外小说,在秘密传阅中还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像《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那样部头的小说,往往一昼夜间就要及时传给下一位排队等候者,囫囵吞枣之下,就连人名也记不完全,遑论文学审美?记得撰写《堂·吉诃德》的塞万提斯曾说,他青年时期嗜读如命,地上捡到一张纸,也要看个究竟。在书荒的时代,我没有捡纸的经历,却养成了通读能够到手的所有书的习惯,什么《砖木结构》《演员自我修养》《自然辩证法》《和声对位》《摄影原理与实用》《电工学》《中国古代天文学简史》等等,杂七杂八,都要从头到尾认真阅读,甚至魏格纳有关大陆漂移学说的书,也看得津津有味,至于读懂与否,则完全没有功利性的计较,打发时间而已。同工棚的师傅有一本家传的《辞海》,大约是20世纪30年代的产物,厚厚的像一块城砖。平时放在通铺上,大家都可以随时翻阅,而笔者是主要的“看客”,学到各类知识的同时,也算解闷儿一法。有一次工地支书到群众中来嘘寒问暖,发现了这部硬壳封面已经泛黄的辞书,他似乎很内行地让我查阅“李自成”的条目,随即手指上面“米脂贼”三字大发议论,仿佛发现了日常生活中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笔者唯唯受教,连声不迭答应他马上处理掉这部“黄书”,总算了结了这场公案。事后琢磨,没有立即就地执行,可能得益于机械工在建筑业工地属于双重领导的缘故。

1977年恢复全国高考,似乎与笔者无关。半年以后,周围人起哄,怂恿笔者以同等学力报考,居然考了400多分(五门课满分500)。此后又经一番周折,总算踏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大门,属于78级文学专业。俗话说“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回忆当建筑工人的一段经历,无非想证明自己能够“咸鱼翻身”并非天上凭空掉下了大馅饼,而是与十四年迫不得已地泛滥杂书大有关联,这一关联也影响了笔者后半生三十一载的编辑生涯,同时可印证“编辑须是杂家”的正确性。

现在言归正传。大学同窗中与笔者年纪相仿佛者总有十来位,不论有无证书,大都有高中的经历。相形之下,笔者四年的学习就较为吃力,年逾“而立”,专业方向尚未确定。后半生致力于明清文学是大学毕业分配至中华书局文学室当编辑,是由当时的工作需要决定的。20世纪80年代初,全国上下百废待兴,书局内部各编辑室也纷纷拟定出版规划,大多数编辑也都有各自的科研追求,学术气氛异常浓厚。在当时的计划经济下,这种现象极为正常,学者型编辑在各大出版社中并不罕见。中华书局的周振甫、傅璇琮等先生,无疑成为我们这些新编辑人员的学习榜样。然而如何将编辑出版与学术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绝非轻而易举或一蹴而就。《礼记·学记》有云:“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既然“教”与“学”能够相互促进,那么“编”与“学”能够相互补益也就顺理成章。其实“编学相济”,从编辑的老祖宗孔夫子那里就已经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春秋》的编纂即是一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作者的文稿百密一疏,在所难免。作为一名合格的编辑,对于作者的文稿没有越俎代庖的权利或义务,但补苴罅漏,精益求精还是必要的。笔者曾经拜读过一本有关明人小品文的选注本,作序者还是古典文学研究界的名教授,但其质量却颇多可议之处。如冯梦龙《古今谭概》中有一篇讽刺北齐文宣帝高洋草菅人命的小品,中有云:“北齐文宣淫暴。杨愔虽宰辅,每使进厕筹。”何谓“进厕筹”?先看选注者的释义:“进高(洋)的厕所筹划公事。”这显然是望文生义且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只要花费几分钟的工夫查阅一下诸如《辞源》一类的辞书,即可检得:“厕筹:大便后用以拭秽之木竹小片。”皇帝高洋让宰相级别的大臣陪侍其如厕,且手持“卫生纸”恭候,这一荒唐事见于《北史·齐纪中》,并非明朝人所杜撰。选注者水平如何,这里不论,但编辑把关不严(包括遴选作者过程)或其学识尚不足以胜任此书编辑则是事实。

要当好一名合格的编辑,就不能迷信作者,尽管作者头上可能罩有诸多耀人眼目的光环。曾经参阅一本由当代著名的古代散文研究大家选注的明文,智者偶疏处亦复不少。明弘治十二年(1499),一代才子唐寅无意间卷入科场案中,耽误了一生功名,其《与文徵明书》有意效法汉司马迁《报任安书》,行文悲愤难抑。其中有句云:“荆轲议于朝,而壮士为之徵剑。”选注者诠释这两句说:“荆轲议于朝:指荆轲决定赴秦行刺事。征剑:指燕太子丹求天下之利匕首。见《史记·刺客列传》。”唐寅构思这两句话的意图何在,只平白无故地复述一段1700多年前的史实吗?这首先要搞清楚句中“徵”的释义,这个字在此不宜简化处理,因为它非“征求”之意,而是用其“取信”之义项。检《刺客列传》可知,战国时燕国的太子丹欲行刺秦王政,就与处士田光先生秘密商议办法,田光以自己年老为辞,推荐了荆轲。太子丹送田光出门说:“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找到荆轲,在对方应允拜见太子丹后,就当其面用剑自刎而死,以自家生命为代价用以消除太子丹的不信任心理。唐寅所云“壮士”即指田光无疑,并为下文“而事之所激,生有不顾也”两句张本。

王阳明《何陋轩记》属于明代散文名篇,其中“守仁以罪谪龙场,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三句,上举选注本未注“龙场”何在,对第二句注云:“未详。”注“要绥”则云:“此指抚绥之地区。”皆语焉不详,令读者难以索解。对于王阳明而言,龙场是其一生的重要关节点,所谓“龙场悟道”就发生在龙场驿附近的一处山洞中。其故址位于今贵州中部的修文县,是汉族与苗族、仡佬族等少数民族杂居地区。所谓“夷蔡(sà卅)之外”,语出《尚书·禹贡》:“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古代王畿外围,以500里为一区划,由近及远划分为侯服、甸服、绥服、要服、荒服五个区域,合称“五服”。服,即服事天子之意。距离京师1500里至2000里即为“要服”。“夷”即夷人(古人称少数民族)所居之地,“蔡”则为流放罪人所居之地。夷与蔡同处于“要服”之内,“夷蔡之外”则属于“荒服”之地了,即距离京师2000里到2500里的边远地带,属于替天子守卫的国土边疆。“于今为要绥”则体现了明中央政权开发边疆的努力,将“荒服”提升到“要服”乃至“绥服”的地位,“绥服”即替天子做安抚的事。总之,这三句文字,即使选注者是无意漏注,作为图书编辑也应当联系选注者加以补充。只要下一番辗转查考的功夫,就不难通晓文章之意旨,否则这篇《何陋轩记》的写作用心就隐晦不清了,我们今天选注之何用?

注释散文如此,注释诗歌更有一个文本细读并加以品味的过程。明“后七子”的领袖人物李攀龙曾写有《登邢台》七律一首,其颔联:“春树万家漳水上,白云千载太行来。”有一家著名出版社选注李攀龙此诗,注者注释这两句云:“漳水:即漳河,发源于今山西西南部,上游有清漳、浊漳之分,在河北南部汇合后称漳河,在今河北、山东交界处流入卫河。太行:太行山。详前注。”其实作者此联并非纯粹写景,而是触景生情,别有感怀。今人注释明其语词之地理位置十分必要,但若不能发微抉隐,就等于没有看懂这联诗句。出句“春树”化用唐杜甫《春日忆李白》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两句,流露出怀友之意;对句“白云”“太行”云云,则借用唐人狄仁杰的故事,暗寓思亲之情。《新唐书》卷一一五《狄仁杰传》:“亲在河阳,(狄)仁杰登太行山,反顾,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舍其下。’瞻怅久之,云移乃得去。”《文心雕龙》有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之论,编辑绝非万能,但见多识广,总能发现文稿中的一些疏漏,尽其所能帮助作者解决文稿中的一些问题,为人作嫁就责无旁贷。这并非要求编辑的学术水平须高于作者——在大多数情况下,实际也不可能,但取长补短、编学相济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一些老编辑,在编学相济方面为我们做出了表率。他们职司编辑却学有专长,甚至可与大多数著名学者一争高下。中华书局已故编审周振甫先生与钱锺书先生在编辑出版《谈艺录》《管锥编》的过程中,结下深厚的友谊,早已誉满学林,成为一时佳话。周先生自己也著述等身,以名山事业,享誉后世。上海古籍出版社已故编审金性尧先生,是著名资深出版人,更是一代文史大家。他选注的唐、宋、明诗三百首系列,精耕细作,往往能发前人之所未发,并时出新意,嘉惠学林。如选注明“前七子”领袖人物李梦阳的《经行塞上》七绝,此诗于气势雄壮中暗含讽喻,含蓄之中耐人寻味。诗题“经行”二字,一般注家多不会留意,行进经过而已,自不必出注。但金性尧慧眼独具,注“经行”云:“原指佛教徒因养身散除郁闷,旋回往返于特定地区,这里借喻明武宗常往宣府一带巡游作乐。”经行,作为佛教术语,意即在一定的地方兜圈子,目的在于避免坐禅时发生昏沉或睡眠的现象,为佛教徒一种调剂身心之安静散步。唐玄奘《大唐西域记》中有二三十处用到“经行”一词,如卷五:“其侧窣堵波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明代文人每喜用宗门或教门之语点缀于诗文中,即如“好事不如无”,看似寻常俗语,实则出于内典,整理古籍,若能一一注出,当会极大提升出版物质量。金性尧先生的实践对于从事古籍整理的编辑具有示范作用。

文学典籍的注释如此,史学典籍的注释也存在一个寻根溯源的问题。《三国志·武帝纪》记述这样一段故事。魏种是曹操提拔的官员,后者对其非常信任,认为不会背离自己。然而恰恰是他的这位“铁杆”在一次军事失利下投降了袁绍,于是曹操就发誓说:“只要你魏种不南逃至越,北逃到胡,我就不会放过你!”在建安四年(199)的一次战役中,曹操生擒了魏种,“公曰:‘唯其才也!’释其缚而用之”。魏种没有被杀,反而当上河内太守,曹操将黄河以北的管理全权托付与他。注家对于“唯其才也”一概无注,实则四字确有出典,语本《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何长之有?唯其才也。”这是鲁国臣子关于家世继承问题的一段争论语,曹操套用此语,有对自己先前所发誓言自我解嘲的用意,同时也反映出他当时亟须用人的无奈心理。历史上的曹操是否真说过类似的话,已无从知晓,但陈寿用此四字刻画曹操的复杂心态,确属神来之笔,凸显了撰写者的良史之才。如此看来,是否注出这四字的来历,于读者并非无关紧要。

建安十八年(213)五月初十,汉献帝被迫晋封曹操为魏公,《三国志》所录《册魏公九锡文》是尚书左丞潘勖的手笔(见《文选》卷三五,文字略有不同),并非出于陈寿。其中有“率土之民,朕无获焉”两句,何谓“无获”?意谓不能获得民心。获,即“获民”,谓获得民心。语出《左传·昭公三年》:“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欲无获民,将焉辟之?”汉焦赣《易林·萃之姤》:“种一得十,日益有息,仁政获民,四国亲睦。”但如果不明“无获”两字的出处,望文生义,就有可能产生误解。以笔者所见《三国志》两种全注全译本及《三国志》两三种选注或全译本,似都没有瞩目“无获”两字的确切诠释。如一种全注全译本译为:“整个国土上的人民,朕无权管理。”另一种全注全译本译为:“各个地方的民众,我也无权统治。”一种出版较早的全译本译为:“整个国土上的人民,我都无权管理。”一种新近出版的选译本译为:“国内百姓,朕无法管理。”几个本子的今译大同小异,递相因袭的成分很大,都没有把握住“无获”的正确释义,有以讹传讹之嫌。上述八字,若译为“我不能获得境域之内百姓的民心”,是否更符合文本原意呢?

宋王谠《唐语林》卷二有云:“稷下有谚曰:学识何如观点书。”在古籍整理中,注译似乎难于校点,但若从编辑的角度比较两者的难易,校点古籍反而更容易出现显而易见的“硬伤”,且被读者诟病的概率大增,编辑稍有疏忽,出版物的错误率就会超标。

《娇娜》属于《聊斋志异》中的名篇,其中“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十二字,自这部小说新式标点本问世以后,几乎千篇一律皆如下标点:“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然而若仔细校读,就可发现“几榻裙衣”作为四种并列的事物,完全不合逻辑,几与榻属于古代木制器具,皆有一定规制,如何“不知何名”?“光彩射目”就更谈不上了。如果这样标点就清楚了:“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几”“榻”是作为“裙衣”的定语设置的,中心词则是“裙衣”,且不当点断。何谓“裙衣”?即围在靠几与卧榻等器具下方,像裙子一样的绣幕。绣幕当系用某种织物制成者,小说主人公不知其为何种材质所织就,当属正常。至于“光彩射目”的描写,就更凸显了这种织物的瑰丽奇特,不同寻常,且与上文“处处悉悬锦幕”相照应。类似这种积非成是、习焉不察的标点问题,在古籍整理中并不罕见,作为编辑就应当善于发现其间的错讹,并努力加以改正。

《鸽异》在《聊斋志异》中算不上名篇,但小说开首就存在后人标点的普遍错误。“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三句,第一句列举鸽子的诸多名目,三年之前坊间售卖的《聊斋》全注本或选注本,大都标点为“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几乎无一例外。就如同《聊斋志异·促织》一篇的写作有意借鉴明刘侗等《帝京景物略》卷三《胡家村》有关蟋蟀的内容一样,蒲松龄写作《鸽异》也着意参考了明末山东张万钟《鸽经》的相关内容。张万钟即清初著名诗坛领袖王士禛的岳父。《鸽经》是我国目前为止已知的最早的一部研讨家鸽的专著,恐怕在世界上也独一无二。传世有康熙三十六年(1697)张氏霞举堂刻《檀几丛书》二集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出版《续修四库全书》,其第1119册收录明张万钟撰《鸽经》一卷,为研究者提供了访书之便。全书共分为六大部分,即论鸽、花色、飞放、翻跳、典故、赋诗,共计7000余字。靴头、点子、大白三类,属于以“花色”划分鸽之名目,《鸽经·花色》皆有品评,此不赘言。至于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三类,亦皆见于《鸽经·花色》,不过因蒲松龄写作时一时疏忽,将“黑”误置于“石夫妇”之前,竟生歧义,也难怪此处断句不易。所谓“黑石夫妇”,《鸽经》作“石夫石妇”。《鸽经·花色》:“石夫石妇,种出维扬。土人云,石夫无雌,石妇无雄。石夫,黑花白地,色如洒墨玉;石妇纯白,质若雪里梅。短嘴、圆头、豆眼,鸽之小者,此其一种。”可见石夫石妇之羽色系因雌雄而不同,雄者“黑花白地”,雌者“纯白”,“黑石夫妇”当属于蒲松龄百密一疏中的错误转写。雀花,当即“鹊花”,亦属蒲松龄引述时之笔误。《鸽经·花色》:“鹊花,银嘴金眼,长身短脚,文理与喜鹊无别,故名。”狗眼,《鸽经·花色》:“狗眼,雀喙鹰拳,宽肩狭尾,头圆眼大。眼外突肉如丹、高于头者方佳,止宜豆眼、碧眼。外肉白者,用手频拭,则红;有黑,纯黑如墨。又一种烂柑眼,如蜜罗柑皮,皂黑如百草霜。紫有深紫、淡紫二种。白忌小头,蓝忌尾有灰色。五花毛,五色羽相间如锦。莲花白,自头至项,紫白相间。黑花白地,此种最佳。眼大者,品同射宫。鹰背,色最润,背有鳞文者佳。银灰翅,末无皂稜者佳。十色。按狗眼,乃象物命名之义,以狗之眼多红,故名。实为西熬睛,俗多不知,故仍旧呼可耳。”

校点古籍,无论诗文还是小说,有关工具书须臾不离座右是必须的。记得当机修钳工时,剔槽卧键,打孔划线,师傅常嘱咐徒工“问问”,即用游标卡尺或千分尺对加工的工件勤加测量,以免误差叠加,产生废品。如此工匠精神,在古籍出版的编辑工作中也完全适用,工具书一时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要千方百计寻觅线索,找到可供参考的典籍,否则就难免忙中出错。往往你自认为读懂了的文字,不假思索,却最易出现断句硬伤;你感觉费解的文句,经过一番“寻寻觅觅”,也许最终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

晚清鲁一同有《安东岁灾记叙》一文,某出版社的整理本对文章开首几句如下标点:“计然曰: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天之行也。”笔者才疏学浅,反复阅读,绞尽脑汁,竟不知其所云为何。查考工具书,也无从下手,只得借助有关古代典籍的逐字检索电子软件,因“计然”在古籍中出现频率较低,即以此两字为关键词搜索,检得东汉王充《论衡》卷一五《明雩篇》:“《范蠡计然》曰:‘太岁在于水,毁;金,穰;木,饥;火,旱。’夫如是,水旱饥穰,有岁运也。”再经一番辗转查考,“范蠡计然”,并非人名并列,而是《范子计然》一书的异称,故加书名号。《新唐书》卷五九《艺文三》著录“《范子计然》十五卷(范蠡问,计然答)”此书今已不传。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一三《经籍考四十》著录《范子计然》十五卷云:“列于农家,其是矣,而今不存。”用太岁(中国古代天文学中假设的岁星)之运行,结合阴阳五行之说解释每年的“水旱饥穰”,合理与否,这里不作辨析,但有了《论衡》的书证,再标点上揭一段文字,即是:“《计然》曰:‘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天之行也。”如此标点,文义就非常清晰了。

标点古籍须异常谨慎,校勘其文字也不能掉以轻心。“为之地”三字,在古汉语中成词,即给人提供事理的根据。语出《韩非子·说难》:“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一部由某地方古籍出版社近年出版的别集,却对文本中出现的“为之地”这三字出校曰“疑衍”。如此校勘古籍,真令人大跌眼镜,无话可说!记得刚入中华书局,领导让笔者点校清人张问陶的《船山诗草》,作为编辑初涉古籍整理工作的一次实践。《船山诗草》的校本无多,底本所用即嘉庆二十年(1815)乙亥刊本。卷二《琉球刀歌为周补之作》七古有句云:“枉将切玉炫西湖,不用揽环夸大食。”诗中“西湖”何谓?笔者三十七年以前草草点过,竟未细思。实则“西湖”乃“西戎”之音讹,典出《列子·汤问》:“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练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至于“夸大食”三字亦有所本,典出唐杜甫《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揽环结佩相终始,万岁持之护天子……吁嗟光禄英雄弭,大食宝刀聊可比。”同书卷一〇《题愚亭智莹受之问彤两弟洛阳倡和诗后》七律尾联:“凭君为吊长沙傅,绛灌无交计本疏。”“长沙傅”即贾谊,《汉书·贾谊传》:“贾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又云:“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所谓“绛灌”,即汉绛侯周勃与颍阴侯灌婴的并称,两人均佐汉高祖定天下,建功封侯。可惜因起自布衣,鄙朴无文,又曾谗嫉陈平、贾谊等,在历史上留下骂名。那么“绛灌无交”何义?似是说贾谊不与二人交往,因而受到他们的诋毁。其实四字乃“绛灌无文”的形近而讹,语本《晋书·刘元海载记》:“吾每观书传,常鄙随(随何)陆(陆贾)无武,绛灌无文,道由人弘,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人所耻也。”张问陶借用刘元海之语道出对周勃与灌婴等武人嫉贤妒能的鄙夷,并非责难贾谊不与两人结交而招祸。一字之讹,谬以千里!校勘一事,真当慎之又慎。巴蜀书社2010年出版《船山诗草全注》,即以中华书局1986年版《船山诗草》为底本,一些错讹即因袭了底本的失误,令笔者抱憾终身。张问陶论诗标举性灵,但其诗创作绝非全凭兴致,任意挥洒,往往巧用典故,得雅驯之趣,意在言外,读之令人回味无穷。点校《船山诗草》一类的古籍,丝毫不能大意。陈垣先生首次提出校勘学的“四校”之法,即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和理校法,以理校最为危险,不宜滥用。上揭二例,即运用他校之法,因有确凿书证,并非妄下雌黄。此外,从事编辑工作,也有一个“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的循序渐进过程,一切贵在坚持,终究会有“蓦然回首”的惊喜;如若半途而废,一切就无从谈起了。

笔者在中华书局任编辑六年,解决了专业方向问题,对于文献整理总算有了一定认识,并为以后的编辑工作打下基础。1988年杪,调入文化艺术出版社,原本想在商品经济大潮中一显身手,却因胆识、能力皆有欠缺,没有收到预期的成效。仅以出版界而言,中国不缺少学者型的编辑,所缺者,真正的出版家!现在看来,能够当得起这三个字的编辑无多,湖南的钟叔河先生属于老一辈的出版家,他在20世纪80年代中策划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至今脍炙人口。笔者的编辑同辈之中,上海已故学者赵昌平先生,曾领导上海古籍出版社干得风生水起,受到多方赞誉,出版家的称号当之无愧。人民文学出版社已故副总编辑高贤均先生,系笔者同窗,他策划出版的《白鹿原》《尘埃落定》等小说皆为获奖出版物,堪称高瞻远瞩,目光如炬;他为引进《哈利·波特》费尽心血,在为人民文学出版社赢得声誉的同时,也使该社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在共和国出版家名录中,他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笔者没有他们那样的选题意识与出版魄力,能勉强做好案头编辑工作,已经算是“将就材料”了。1998年,笔者毅然转型为学术杂志编辑,调入《文艺研究》编辑部。

当时的《文艺研究》主编柏柳先生作风严谨,脚踏实地,策划选题,不务虚名,讲求“五湖四海”,团结众多学者。他从该杂志1979年创刊即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十年如一日,与诸同人一起为《文艺研究》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也为以后权威核心期刊的确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十多年后的继任者方宁先生更上层楼,在选题开拓、作者培养方面继往开来,令刊物面貌有了新的气象。特别是他坚持亲自通读文稿与三校样,并通过奖惩制度力争减少文字错讹方面的努力,令《文艺研究》的差错率减至历史最低,获得学界的一致好评。

以小环境而论,《文艺研究》人员构成简单,但不乏能人。如金宁先生对摄影、电脑硬件等,道行颇深,这些业余爱好对于杂志建设不可或缺。编辑部集体出行或开会,他总爱拿着专业相机,游走在各个角落,为大家留下珍贵的历史镜头。随着电脑写作的逐渐普及,编辑部与作者的书信往来及作者投送文稿,也逐步由纸质文本转变为电子邮箱的往还,处理文稿的效率得到大幅度的提高,在全编辑室电脑联网及提调统筹方面,金宁先生皆功不可没。笔者本人的“换笔”过程,也得到他的许多具体指导,尽管艰辛,却不乏有问有答的即时乐趣。在如此氛围下工作,心情自然舒畅。2008年,笔者到点退休,返聘五年,直到2013年初彻底告别编辑工作。六年之后,《文艺研究》年届“不惑”,金宁先生继掌主编,编辑部人员也陆续更新,逐步年轻化,呈现一片欣欣向荣景象。值此欢欣鼓舞之际,金宁先生命笔者撰稿抒发感想。盛情难却,于是拉杂写了上述文字,仍觉意犹未尽,再就学术刊物编辑经常遇到或值得注意的若干问题,写如下感言。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先生曾有名言:“一辈子的道路取决于语文。”编辑属于文字工作者,修改作者文稿自属分内之事,然而,编辑自己为文能否做到文通字顺也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记得初入中华书局任职编辑,笔者一封致作者公函,被领导修改得几乎面目全非,难为情中也认识到文字要做到逻辑清晰、要言不烦并非易事,于是有意在锤炼文字上苦下功夫,历时三四年才勉强过关。《文艺研究》作者的文字功力参差不齐,有的作者文章立意不错,文字表达却磕磕绊绊,要达到发表水平,就需要编辑一句一句加以推敲修订,方能杀青。有的作者行文半文不白,语法纠缠不清,甚至不知所云,编辑修改也要花大气力。因有互联网的便利,笔者修订后的文稿都要寄还作者过目,有些作者很不以为然,认为编辑是枉抛心力,点金成铁。遇到如此情况,笔者常现身说法,以自己的经历讲述文章修改的必要,一时难得作者谅解。时间或可成为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久而久之,许多人最终都能够体谅编辑的良苦用心,清醒认识到自己文章的不足之处,还与笔者结为好友。文字的通畅问题本在初中、高中阶段就当解决,然而许多读完博士乃至“博士后”的古典文学研究者,文字竟难以过关,岂非咄咄怪事!由于研究机构与大专院校评估体系与奖惩制度等问题,往往擅长文献整理与辨章考据者,不喜作义理阐发的文章;而义理优长又善于发挥者,文献功底又常常不尽如人意。《文艺研究》的作者主要以后者为主力,引文不规范,郢书燕说甚至张冠李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并不罕见。如明清科举制度中的“进学”或“入学”,一般称为“生员”,笼统称之为“诸生”亦可,典雅一些可称“博士弟子员”,大众化一些则可称“秀才”。但无论如何,“进学”不能称之为“考中秀才”。“中”即“中式”,谓科举考试合格,只用于乡试举人、殿试进士。“考中秀才”若出自《儒林外史》中的胡屠夫之口不足为奇,若出现于大学教授的论文中,就算是“硬伤”了,改为“考取秀才”,勉强可以。又如唐玄宗天宝三载至十五载(744—756),唐肃宗至德元载至三载(756—758),只能称“载”,不可称“年”。杜甫《北征》诗:“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首句所云即唐肃宗至德二载(757)。今人论文若出现“天宝六年”“至德二年”一类的称谓,就有违史实了。

编辑审稿、编稿要有吹毛求疵的精神,这是对作者负责,也是对学术发展负责。北京大学已故著名学者吴小如先生在这方面是我们的表率,他往往能在大多学人的熟视无睹中发现问题。东汉女史学家班昭,又称“曹大家”,这里,“家”当读如“姑”,系古人对女子的尊称。搞文史的人一般不会读错,然而却只对了一半,吴先生认为三字当读为“曹太姑”。唐代宗在历史上名声不彰,却因以俗谚“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八字劝慰郭子仪,巧妙化解其女儿升平公主与女婿郭暧小两口的矛盾而著称于世(见《资治通鉴》卷二二四),晋剧《打金枝》即演此事。“家翁”在这里亦当读“姑翁”,是婆婆与公公的合称,并非单指一家之主的男性家长。这些常用字的异读问题或许不直接出现在论文中,但如何释义却往往能间接反映作者论证某些论题之严密与否。这些细微末节,编辑不可不知。诸如此类的异读字,如地理名词“大宛”“宛城”的“宛”,古人皆读“冤”,然而京剧《战宛城》却无人异读,反映了古今音的不同。此外如人名“冒顿”“金日磾”“吐谷浑”“万俟卨”等皆有异读字,地名“斜谷”“褒斜”之“斜”,皆读“爷”音,匈奴单于“伊稚斜”中的“斜”,只能读“察”音。编辑者遇此类地名、人名,也不可不察。

一些古代文化常识,如马镫大约出现于西晋时代,有出土文物为证,东汉传世的有关画像石就没有表现马镫的画面。这涉及如何评价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西汉飞将军李广的骑术,以及三国时期骑兵作战的方式等。《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动辄大战五十合、百合甚至三百合,属于文学作品的极度夸张;在“无立足处”的马鞍上,关云长如何挥动重达82斤的青龙偃月刀更令人匪夷所思。著名画家徐悲鸿的著名油画《田横五百士》,其右侧白马的鞍下赫然点缀着汉初尚未出现的金属马镫,大约也属于一时失考吧。

《文艺研究》所刊论文,内容涵盖古今中外文学与艺术的多种门类,相关编辑对于古代乐律“三分损益法”的实践过程、对于明代朱载堉通过计算而来的十二平均律,都要有一个大致的认识。半音阶六相二十四品的琵琶,是近现代出现的。昭君出塞时马上所弹者,绝非如现代的半梨形琵琶,且横持而非竖抱;用拨子,不用义甲。对于天文历法如阴历、阳历、公历与我国传统阴阳合历的农历(或称夏历),它们之间或有一定联系,但概念皆有不同,不得混称。墓志铭是埋于地下棺椁之前的,绝非如神道碑或墓碑竖于地表。俄国大诗人普希金有一首名诗,其诗题,国内多翻译为“我的墓志铭”,不知误导过多少人。至于“丰碑”,原指古代殡葬天子或诸侯,如井上辘轳般用以下棺的工具,称为纪功颂德的高大石碑,当系后起义。要当好编辑,诸如此类的文化常识,不必精通,却一定要概念清楚,明其荦荦大者,如此方能及时并游刃有余地加工处理好来稿。《红楼梦》第五回描写秦可卿闺房中悬挂的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立即遭到“宝哥哥”的白眼,然而对于今天的编辑而言,对句不论,至少出句是当奉以为圭臬的。

随着文献典籍数字化的进程,电脑逐字检索软件的广泛应用,PDF版、DJVU版乃至UV版电子书的迅速普及,对于作者与编辑都是莫大的福音。前者在准确性方面或有疵议,但以之为线索及时核对可靠文本,即可万无一失。获取准确资讯的快捷性,在提高工作效率的同时,也可满足编辑的成就感,从而形成良性循环。所谓“编辑无学”之说,可以休矣!

在《文艺研究》工作十五年,约占笔者编辑生涯的二分之一,笔者重要的学术成果也泰半问世于这一时期,如《明文选》《中国文学编年史(明末清初卷)》《七史选举志校注》《新译明诗三百首》《义理与考据》《聊斋志异详注新评》《聊斋志异新证》《徐霞客游记》,等等。回顾自己后半生的编辑生涯,只有四个字最令笔者刻骨铭心:编学相济!

本文原载于《〈文艺研究〉与我的学术写作》(金宁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