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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与巴金的签名

来源:解放日报 | 钱虹  2020年05月21日09:01

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正在华东师范大学跟着钱谷融教授攻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生。由于编选了近80万字的《庐隐选集》并获得出版,对女作家庐隐和文学研究会其他作家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其中之一就有作家王鲁彦。王鲁彦的小说《柚子》《菊英的出嫁》等,因强烈的人道主义关怀、细致的风俗描写和浓郁的乡土气息,在五四新文学史上成为“乡土文学”代表作之一。但长期颠沛流离的动荡生活,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他不幸染上了肺病,1944年夏天病逝于桂林。出于对他的崇敬之情,我辗转结识了尚健在的王鲁彦的夫人——覃英老师和他们的儿子王恩琪。渐渐地,我们成了忘年之交,我知道了巴金与王鲁彦一家人之间长达50余年的情谊。

1945年冬,巴金开始动笔写作《寒夜》。后来他在《关于〈寒夜〉》中,详尽地描摹了主人公汪文宣的几位人物原型。其中提到“第二位是另一个老友王鲁彦兄。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没有认真地给他援助。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他的声音已经哑了,但他还拄着手杖一拐一拐地走路,最后听说他只能用铃子代替语言,却仍然没有失去求生的意志。他寂寞凄凉地死在乡下……”。巴金在痛惜老友离去的同时,诚恳检讨着自己。

1985年2月中旬,我突然接到了覃英老师的电话。她知道我这时已完成了《〈寒夜〉悲剧新探》和《论汪文宣——〈寒夜〉人物谈之一》两篇论文。她在电话里说:“你很想见见巴金吧?年初三,我和恩琪去给巴老拜年,带你一起去。怎么样?”我喜出望外。她把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告诉了我。挂了电话,我在挂历上的22日(年初三)这一天作了个大大的标记。

到了这一天,上午9点半之前,我赶到武康路巴金家门口。那天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我与覃英老师母子会合后,覃英老师按响了老朋友家的门铃。来开门的不是别人,竟是巴老本人!那时候,他虽已年过八旬,且帕金森病使他双手发颤,但行动还算比较自如。他和覃英老师紧紧地握手,足足有几分钟。所有对老友鲁彦及其夫人的“愧悔”与关切,尽在握手中。接着,他又与恩琪握了手。覃英老师对巴老说:“今天我还带了个小朋友来看你。她叫钱虹,是华东师范大学的研究生,研究现代文学的。”巴老用浓重的四川话连说:“好!好!”也跟我握了手。

巴老请我们到客厅坐下,和覃英老师相谈。巴老的话不多,偶尔问几句,也都是家常话。他问了覃英身体怎么样,儿子的工作问题解决了没有,生活上有没有困难等等。他的四川口音很重,说话并不怎么流利,但话中绝无敷衍虚伪的客套,宾客都觉得亲切和自然。他说:有时也很想出去走走,见见老朋友。无奈现在活动太多,身不由己,而且身体也差了,写字手也抖,要抓紧时间写点文章,以免愧对读者。那天,太阳照在巴老家的客厅里,暖融融的,让人有一种陶醉的感觉,我原先的一点拘谨很快就消失了。

后来,巴老听覃英老师说我写了《寒夜》的研究论文,便说:“不要忘记那个黑暗的时代啊!那个时代,人没有出路。好人也给逼得走投无路啊!”我连连点头。这时似乎又有客人来拜访。覃英老师提醒我:“你不是想请巴老给你签名吗?快拿出来呀!我们一会儿就走。”我赶紧从书包里取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寒夜》,请巴老给我签名。巴老拿起墨水笔,用他有些颤抖的手,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巴金 八五年二月廿二日”。

我一直珍藏着巴老亲笔签名的这本《寒夜》。每逢我给学生上“中国现代文学史”课讲到“巴金”一章时,总会把这本书连同巴老的亲笔签名让台下的年轻学子们传阅,让他们从巴老遒劲有力的签名中感受他人格的伟大和他那些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文字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