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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作家黄济人谈成都:我们“在同一种文化中生活,用同一种方言写作”

来源:封面新闻 | 张杰  2020年05月16日08:30

黄济人,1947年出生,重庆人。第七、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曾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长篇小说《崩溃》、《哀军》、《重庆谈判》等,主要作品收录《黄济人文集》(五卷),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决战之后》、《重庆谈判》、《旭日惊雷》。

山水相连,文化相通的四川盆地,孕育出血脉相融的巴蜀儿女。重庆许多人的亲朋好友在成都,成都许多人的三姑四姨在重庆。甚至在不少人的一生中,不同的阶段,有着重要的“成都时光”或者“重庆时刻”,成就了自己独特的生命经验。

清代重庆府江津县出了一个当时就被称为“巴蜀才子”的秀才钟云舫。生于江津,长于江津,逝于江津的“联圣”钟云舫成名却在成都:他最为经典的几副楹联作品是成都创作的,其中包括中华楹联史上堪称最为经典之一的210字的长联《锦城江楼联》,以及光耀古今的1612字的“天下第一长联”《拟题江津县临江城楼联》。

1960年,13岁的黄济人,随家人从南京溯江而上回到祖籍重庆江津。在江津读完中学的黄济人,随着时代的大潮,来到川南山区小县威远插队,度过一段令他难忘的青春岁月。高考恢复后,黄济人考入四川内江师范学院中文系。在大学里,他读到了很多文学作品,爱上了文学,并逐步走上了写作的道路。

1980年代,因为一部长篇报告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让黄济人成为全国知名的作家。他曾连续两届担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无数次从重庆到成都开会,与很多成都作家成为好朋友。1997年重庆直辖后,他则担任过重庆市作协主席。

黄济人长篇报告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13岁的黄济人,随离开部队回到重庆江津担任政协副主席的父亲,回到了他祖辈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 从南京溯江而上来到重庆,地理样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黄济人对重庆并不感到陌生,“我父亲在南京也是讲重庆话。这是我父亲的家乡,我的根。”

此外,作为第七、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黄济人也见证了四川、重庆的每一个重要发展节点,近距离参与、见证了历史。可以说,不管是写作,还是从政,在黄济人的大半人生中,四川与重庆,巴蜀交织,难分彼此。

黄济人的父亲黄剑夫,四川江津人,黄埔军校第五期步科毕业。抗战爆发后任国民革命军第一军1师参谋主任,参加过淞沪会战。身为原国民党将领黄剑夫儿子的黄济人,被杜聿明、黄维、沈醉等视为子侄,因而得天独厚地进入了这个特殊题材的写作。最终写出一部长篇报告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被称为“真实人性史”的作品,出版后轰动海内外,黄济人也成为文坛瞩目的焦点。

30多年过去了,这部作品依然深有影响力。2020年4月,央视四套播出的5集纪录片《特赦1959》,曾引起极大关注。5集纪录片分别为《被俘》《顽抗》《改造》《释放》和《新生》,让观众了解从1959年开始,部分国民党高级战犯被分批特赦的历史。黄济人也因曾写过《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接受采访出现在纪录片中。

继《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之后,黄济人还写出《崩溃》、《哀军》、《重庆谈判》、《我不敢画出自己的眼睛》等同类历史题材作品,不少还被改编成电影。如果说“将军”题材作品是他以重庆为根据地,在历史中纵向探索,那么黄济人以三峡库区移民外迁为题材所写的长篇报告文学作品《命运的迁徙》,就是他在地理空间的横向,对人命运的关切。

2020年春天,73岁的黄济人,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讲述他的经历、见证重庆成都种种交融往事,语带深情。他首先回忆起,重庆直辖后,在市作协首届换届会上,“马识途先生专门来到重庆参会并表达祝贺。他说了一段话,我记忆深刻,‘行政区划可以把天空分开,把土地划割,把流水截断,但是文学不会因为行政区划而分开。’我认为这句话道出了四川和重庆两地作家不可分离的本质。我们靠同一种文化生活,用同一种方言写作。这些话,我们很多重庆作家一直铭记在心,难以忘怀。”

 

成渝作家友谊深厚

“周克芹生前最后时刻不忘让我帮忙还菜票钱”

封面新闻:在重庆成为直辖市之前,您曾担任过两届四川省作协副主席。跟成都的作家们来往中,肯定有难忘的记忆。对于两地往返,关于成都的朋友或者去成都的经验,有哪些难忘的回忆?请您分享一下吧。

黄济人:确实,我跟很多四川作家,尤其是成都的作家,关系非常密切。在重庆成为直辖市之前,我当过两届(十年)的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基本上每月都会到成都。

要提到难忘的回忆,我首先就想到了一个人——来自成都简阳的“农民作家”周克芹先生。在20世纪70年代他写出《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先在《沱江文艺》上发表。后来重庆方面的人士看到了,觉得应该在影响更大的《红岩》杂志上发表。经过周克芹本人和《红岩》责编的共同修改,这部作品在《红岩》杂志1979年2期上发表,从而在全国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力。我想,《红岩》当年的那些老编辑给周克芹的很多帮助,周克芹生前也没有忘记。

1982年,这部作品获得了首届茅盾文学奖。1990年,我在重庆接到一个电话,说周克芹病危的十万火急消息。我放下电话,马上就与《红岩》的一位编辑,坐飞机到成都,赶去见他最后一面。下了飞机,我们连酒店就没去,直奔到医院。我们被告知,当时那会儿周克芹恰好是清醒的。因为他那时候已经经常处于昏迷状况了。我们到了看到,病床上的周克芹鼻子插着管子,但神志清醒,还能说话。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大热的天,你赶来看我,我不敢当。”然后第二段话,是“我在重庆改稿子的时候,曾经借你的司机十几块钱的菜票,请您一定帮我还一下。”这两句话他说的时候,看起来是非常清晰的。我跟他说,我一定帮你还这个菜票钱。然后他又问我这个人或者那个人情况,就不太清醒了,慢慢的他又进入了昏迷状态。我在成都住下来,当日凌晨,他就远行了。

像周克芹这样的成都作家,跟重庆的作家、编辑,建立了极其深刻的感情。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得了茅盾文学奖之后,不管是口头上还是书面表达中,我都听到或看到过周克芹对《红岩》编辑部的由衷感谢。

封面新闻:重庆直辖后,这些年,你来成都的次数多吗?

黄济人:工作上来往是少了。但是在私下,跟成都的关系并没有断。我个人还是比较经常去成都。跟成都的不少作家,都还是朋友加兄弟的关系,联络很多。

我们靠同一种文化生活,用同一种方言写作

封面新闻:关于成都,能讲述一件令你难忘的事情吗?

黄济人:要说到最难忘的,我不能不提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 当天晚上我就赶到了北川。当时的情况是,重庆市消防总队第一时间接到命令后,跟我熟识的总队长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没怎么犹豫就去了。作为重庆市作协主席,一名专业作家,我觉得我应该去到第一线。在那里我遇到了很多让我终身难忘的人和事情。后来,我们重庆市作协还专门组织了机关文学刊物《红岩》的作家签名义卖活动。

我们把杂志拉到解放碑,进行现场义卖。当时很多作家一起参与义卖。著名作家王蒙还被邀请从北京过来参与。买的人很多,一共卖了一万本,每本10元。我记得还有重庆的一些“棒棒”,还你2块他3块,凑够10元钱,放到箱子里,取走一本《红岩》。 这一幕让我非常感动。重庆最普通的老百姓,对四川有兄弟情。

封面新闻:仔细梳理不难发现,成渝两地的人才都是互相流通的,比如不少现居成都的作家,是重庆人。也有一些成都或者四川其他地方的作家,生活在重庆。你作为曾经在四川担任省作协副主席、重庆市作协主席的作家,有怎样的感受?

黄济人:是的。重庆与四川的分开,是行政区划意义上的,但川渝文学是分不开的。比如马识途先生虽然长期居住在成都,但他是重庆忠县人。我做四川省作协副主席的时候,他是主席,我们共事比较多,关系很好。重庆直辖后,在市作协首届换届会上,“马识途先生专门来到重庆参会并表达祝贺。

他说了一段话,我记忆深刻,‘行政区划可以把天空分开,把土地划割,把流水截断,但是文学不会因为行政区划而分开。’我认为这句话道出了四川和重庆两地作家不可分离的本质。我们靠同一种文化生活,用同一种方言写作。这些话,我们很多重庆作家一直铭记在心,难以忘怀。”

他多次到重庆来,一般会让他女儿跟我提前联系,约着大家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天。我记得有一次,他到重庆来,写了一封要加入重庆市作协的申请书,交给我。我说,按照我的权限我可以马上批,但是我不敢,马老的申请,我觉得我还不够资格批。经过妥善商量,马老担任了重庆市作协的名誉主席,直到现在。

成都和重庆,同一个文化根脉上生长的两朵花

封面新闻:巴与蜀唇齿相依,彼此相望,并称巴蜀。成都和重庆,也是同一个文化根脉上生长的两朵花。你作为重庆江津人,在四川插过队,读过大学。就你的感受而言,这两座城市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黄济人:重庆和成都这两个地方的说话风格、饮食习惯,都有很高的相似度。虽然重庆趋于奔放,成都人偏于婉约,但却是一根藤上长的两个瓜。 我认为,两地最好的状态应该是求同存异。重庆是以移民为根基建立的城市,成都作为山川包围的平原,都有很高的汇聚包容品格,大家要善于互相包容,取长补短。

封面新闻:很在网上有很多段子。但这些都是表层的。作为一名长期居住在重庆的学者,请您帮我们讲述一下,重庆真正深厚的魅力所在。

黄济人:提到重庆,很多人都会说,那个地方出美女啊。这是跟雾多带来女孩子皮肤好,爬坡上坎带来体形状匀称。除了这些,我们还应该看到,任何一个有深厚内涵的城市,往往还是来自它的历史有关。

比如成都的三国文化,武侯祠、杜甫草堂,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城市魅力来源。对于重庆来说,抗战则是重要的一个历史阶段,当时重庆成为陪都,从全国各地来了很多文化精英,这也客观上成为重庆的文化积累的一部分。

成渝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城市之间的发展,各有各的粗细、特色。也许一些人喜欢拿来比较,甚至还曾成为一个热搜。其实我个人看来,这种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比较,大可不必。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比如重庆的陪都文化,成都的三国文化,它没有可比性。我们期待更多的应该是城市和城市之间的对话和交流,互通有无。

封面新闻:国家现在推进成渝双城经济圈战略。我们知道,经济跟文化密不可分的。您认为,除了在经济上融合,两地在文化上,或者说在文学创作方面,应该有怎样的交流或合作?

黄济人:近几十年来,重庆的发展 ,可以说是在我的视野之中。尤其是它经历了两个重要的历史节点,我都有幸近距离见证或直接参与。 第一个节点就是,我作为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所参与的关于三峡工程议案的表决。第二个节点就是,重庆成为直辖市。除了人大代表这个身份,作为作家的我,也密切关注三峡百万移民。

我曾经去往移民所涉及的10个省份走访,写出《命运的迁徙》,获得了2007年“五个一工程”奖。至于跟成都或者四川文学的合作,我认为,文学的交流跟经济的合作不一样。文学交流不像经济领域的合作,不一定要有剪彩仪式,不一定体现在机构与机构之间,而主要是润物细无声式的体现在人与人之间。这种交流,很可能是看不见的,但却是坚韧而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