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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期笔记|沙朗斯基:把世界理解为有机体,生死攸关

来源:澎湃新闻 | 沙朗斯基  2020年05月05日08:45

【编者按】疫情还在世界蔓延。数亿人隔离在家,尽管在狭小的空间里每日焦虑,但都期待着明天会好起来。在这些人中,作家可能天然适应这几十天甚至数月的禁足生活,他们的日常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写作。在隔离时期,他们也在记录着这段历史,这段人类日常生活的例外日子。从世界阅读日这一天起,澎湃新闻与中信出版·大方合作,邀请世界各地的知名作家,刊发他们的“疫期笔记”,一段来自“隔离时期的作家问候”。

四周前,我在阿姆斯特丹新史皮格街的一个橱窗前站了很久。那是家专做珍玩买卖的古董屋,稀货来自世界各地,从远东到美国,特别是动物标本。能看到惨白如骨的石珊瑚,让我想起柏林同志区情趣店展品的金紫顶的鹰,头上竖着典型的愤怒白发、背着小婴儿的母棉顶狨,还有一个装了100只蜂鸟标本的维多利亚玻璃盒,蜂鸟像蝴蝶那么小,闪烁着所有可想象的颜色,齐聚在树枝上,静听无声的春季音乐会。这种景象难以忍受,因为在满足眼福的欲望里混合着绝望感:为保存美,人竟不惜以死亡为代价。

正要转身离开时,我在稍远处的半明半暗中发现了一只穿山甲,它腊肠犬般大小,正在一棵扭结似的的树干上爬高。它的角质鳞片泛起微光,仿佛云杉的松塔,有那种古家具的黯沉色泽,它的脚抓进木头,长鼻状的嘴巴惊愕地张开,纽扣似的小眼睛盯着某个遥远的、不确定的点。

上午,我为我的新书《逝物录》做了几场采访,它们全都发展成关于死亡、物种灭绝和生命意义的谈话。

一位女记者问我,是否相信人有能力学习,在歌德学院裱着布面壁纸的运河厅里,我透过落地窗望向水面,一只大贼鸥正在那反反复复地啄着一块塑料泡沫。

人有能力学习吗?现在,当我瞥见那只穿山甲身下的牌子,我问起了自己。上面写着,这只动物来自非洲雨林,在它惨死并经精心处理后,成了比利时的私人藏品。

我想到我的阅读之旅,春天,我本该第一次去都灵、博洛尼亚和东京。几天前,北京和上海之行取消了。主办者写信说:“留在家里更安全。”四个星期后,这个建议对整个西方世界生效。

“一袋米在中国被撞倒”,这是德语中表达鸡皮蒜毛的常用说法。可它不再适用于短路的世界。英国牛棚里引发疯牛病的肉粉被喂了牛,或远东市场上一条眼镜蛇、一只菊头蝠被杀,竟或事关全人类。这两种动物曾被认为是动物源病毒起源的首批嫌犯,尤其是,蝙蝠窝藏了一系列冠状病毒,自己却毫发无伤。现在人们推测,中间宿主是一种马来西亚穿山甲,就是它,把变异为SARS-CoV-2的冠状病毒传给了人。和我在橱窗里看到的那只不一样,它不来自中非,而是东南亚雨林,它本不该被捕,也不该在世界任何一个市场上被兜售,因为全球都禁止买卖这些动物或它们身体的某个部分。这些独来独往的夜行食虫兽,因为人类大肆捕杀,已有许多种群崩溃,无人知晓,濒临灭绝的八个亚种到底还有多少个体存活。穿山甲是全世界最常见的非法交易的哺乳动物。仅2018年就缉获了62吨走私鳞片。与此相应的是黑市的高价,因为它们的肉是珍馐,它们的鳞片是传统中医的妙药。它在提醒,我们也很脆弱,对病毒而言,我们这种有80亿样本的哺乳动物,无非是另一个理想宿主。

祸迫眉睫时,穿山甲会蜷成一团。我们也不过如此。这几周,显而易见,生活更大的挑战不是征服世界,而是该死地守着家,当然,前提是,人只有一条命。

也许是因为我生于民主德国,我见惯了空荡荡的超市货架、定量配给的食品、排长队和戒严的边境,也同样熟悉眼下的境遇,几乎一夜间,全都变了,商店、学校和动物园会关闭,不论奥运会,还是我母亲每周的陶艺课,都被推入模糊的未来,报纸标题一下子变成:“非洲对欧洲封锁。”

小时候,我总是梦想,会在外公家被雪困住、与世隔绝,那样就终于能吃光他们储备的食物了。战争经历让他们总是有备无患,只要能买,就尽量囤货,塞满冰箱、地下室、阴凉露台的空座位。桃罐头和杏罐头四处堆满,却只在节日才会被打开。可惜,我们从未被雪困住,存货也因此安然无恙。这个冬天,柏林根本没下雪。冬天,似乎只在山里、童书里、荷兰画里。也许它会回来——如果这段危机期不只被我们经历为放弃和损失。武汉干净的空气和威尼斯清澈的水,这浓烈的画面,覆盖着啄泡沫的海鸥。人有能力学习吗?

一种能侵袭所有人的病毒,又一次教训我们,把世界理解为有机体,是多么必要,甚至,生死攸关。

尤迪特·沙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德国作家、艺术家。作品包括《岛屿书》《长颈鹿的脖子》《逝物录》。其中《岛屿书》凭其出色的文字和设计,于2010年德国莱比锡书展获得“世界最美图书奖”金奖。2020年3月,中信出版·大方出版了尤迪特·沙朗斯基的《逝物录》,该书记录了12件已在地球上永远消逝的事物:图阿纳基、里海虎、萨切蒂别墅、萨福的爱之诗、摩尼七经、基瑙的月面学……这些逝物横跨艺术、动物、建筑、宗教 、文学,电影,贯穿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