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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林黛玉——贾宝玉与传统人文理性的末路

来源:“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 | 芦淳  2020年04月28日09:45

小引

上一篇《浅谈红楼梦的感伤浪漫主义》发表后引来了不必要的争论,主要观点认为没有站在中国文化的角度分析《红楼梦》,用西方文学的概念分析《红楼梦》没有意义,贬低了“乌托邦”、“桃花源”的文化地位,《红楼梦》主要是“现实笔墨”。

“桃花源”作为中国失意文人长期不变的情结,是他们提出的社会改革的唯一“方案”,是纯粹的幻想,与儒家的政治理想有着一样的背景和原理。这种理想在文学中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但丝毫无助于社会变革。鲁迅先生指出帮忙和帮闲的区别是一针见血的。换言之,儒家的政治理想是天下大同,和“桃花源”在本质上没有区别。有观点批评鲁迅先生,说真正的隐士是不被人知的,所以不能认为他们在帮闲。但隐居起来又有什么出路呢?

“隐”不依旧是《红楼梦》无路可走的路吗?第一回出现的甄士隐正是隐的代表。他身上有贾宝玉的影子。人情是他的“桃花源”。但是人情又有什么出路呢?

如果他走出了一种超越又融合出世和入世的道路,那就是新的道路。这种道路正是鲁迅先生所期盼的真的猛士。他们既是觉醒者,又是启蒙者。不会独醒,也不会装睡。贾宝玉的道路依然是逃脱。

比较和还原是基本的分析方法。就《红楼梦》说《红楼梦》不可能明白此书的独特,也不能明白它独特的文化价值,更不可能超越《红楼梦》中心主义,看到它的时代局限性。在中国文学中,把《红楼梦》和《呐喊》放在一起,就能够明白这种局限。在世界文学中我们也需要找到一个参考系来认识《红楼梦》的局限。但是当把《红楼梦》和之前的名著比较,突出的就只能是它的伟大,也应该是它的伟大。还原分析的重要原则是历史性,不能脱离《红楼梦》产生时代的社会历史特征去分析。而这种分析既要建立在中国历史发展的框架中,又要建立在人类历史发展的框架中。

中国文化本并不喜欢谈抽象的主义,正是由于如此《红楼梦》才是充满了感性的因子,感性的自觉,同时又充满了理性的自觉。

一、《红楼梦》的写实自觉:以人物为中心

中国传统文学基本没有什么主义,但不代表文学创作没有受到某种理念的影响。《红楼梦》感伤主义的因子是无时无刻不在的。第一回就写了甄士隐的“失孤”并用《好了歌》及其注解表达了哀伤情绪。在其后的叙述中无时无刻不笼罩着死亡的气息。同时,《红楼梦》在创作上的写实自觉也是非常明显的,这也是它在四大名著中最深刻的原因。但《红楼梦》的对于悲剧原因的理性自觉是谈不上的。正因为如此,贾宝玉找不到解救红楼女儿的道路。

《红楼梦》中人物的性格没有一个发生过改变,他们都在沿着自己的性格轨迹走着。贾宝玉也一样,他只是解脱了,这只是更高层次的逃脱而已。他没有忏悔自己,也没有去救赎他人。人物基本是静态的,谈论写实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浮士德》一开头,魔鬼跟天主打赌,浮士德会堕落。最后的结局,浮士德依然向上,天使拯救了他的灵魂。在《红楼梦》的一开头,仿佛是作者口气的“贾宝玉”说“愧则有余,悔又无益”。《红楼梦》中的女儿们,谁来拯救呢?

《红楼梦》对人物是写实了,但对现实有什么用呢?为之奈何?

《红楼梦》的整体构思尤其是人物塑造是写意化、象征性的。与人生相关不一定就与现实相关。如果只要是与人生相关,或者说写人的,那就是现实主义无疑是荒谬的。如果写人就是现实主义,那么只有《聊斋志异》是浪漫主义的了。如果标准这么宽泛,我们连起码的文艺批评的工具都没有。我们对文学的研究就只能停留在鉴赏、批评的感性范畴里,无法上升到理性的高度。

由于资料的缺乏,我们很难考证《红楼梦》与原型之间的依存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作者对人物进行了系统性设计,使得许多人物不仅带有类型化色彩,而且带有理想化色彩,是某种理念的映射。这种理想化色彩是数不胜数的,仅前五回而言,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林黛玉、薛宝钗、秦可卿都有象征化色彩。如果不能理解这些人物是象征人物,依据现实逻辑和某一个特定历史阶段的逻辑来理解人物,就只能得到荒谬的结论,就只能产生单纯的褒贬,而不能理解人物作为观念的意义,作为理想的意义。反而也就不能理解作者的理性自觉了。

作为最重要的人物,贾宝玉作为石头的视角被淡化了(只有几处),如果强化,其浪漫主义色彩会更加浓厚。其他三部都没有如此强烈的主观视角,都是客观化叙述。

《红楼梦》淡化情节,以塑造人物为核心,这个特点在薛宝琴一干人来贾府后变成了缺点。薛宝琴一干人的性格几乎就是没有性格。《红楼梦》在这里既然不能体现出理想化,现实性也就更加缺乏了,以至于我们谈到薛宝琴一干人的时候无话可说。按周汝昌的设想,如果曹雪芹要和《水浒传》一样,设计一百零八个女子,那就更加难免陷入概念化了。薛宝琴是根植于什么样的现实土壤呢?显然没有。她从属于“女儿”这个大的观念之下罢了。一个没有血肉的人物谈写实就失去了意义。

二、从真假对联看《红楼梦》的浪漫主义:大观园是心灵和宇宙的乌托邦

《红楼梦》的朝代和地点都不是现实主义的。《红楼梦》的朝代和清朝有什么关系呢?大观园和现实之间有什么相同之处呢? 如果认为《红楼梦》在写实,这好比数学里的“降维”,高维度和低维度之间有映射关系。但映射关系不能代替高维函数本身。

大观园是一个想象的地方,是假的真,真的假。它的目的不在于写实。

贾宝玉和他的王国建立在元妃的受宠、贾母的溺爱和王熙凤的保护等基础上。这符合小说内部的现实逻辑也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但更重要的是大观园就是曹雪芹的桃花源,是理想主义的: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日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几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可试随我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竟随着这仙姑到了一个所在,忽见前面有一座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太虚幻境就是贾宝玉的一场梦,就是桃花源,就是乌托邦,就是极乐世界,就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也就是一僧托在掌中的通灵宝玉。《红楼梦》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就是曹雪芹的世界。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孟子的理想是天下大同,曹雪芹的理想是人情的世界。

蒋勋把这个理想理解成青春。白先勇把这个理想理解成贵族生活。欧丽娟把这个理想理解成传统文化。还有的把这个理想看成贾宝玉个人的人生理想或者反映了儒释道的理想。胡适把这个理想看成是家族中的个人,鲁迅把这个理想看成是人情。鲁迅与曹雪芹是最接近的。唯人情者,冷暖自知。

任何好的文学都是理想主义的。伟大的文学更是如此。

他知道大观园是不长久的,又非要建立它。在建立的过程中又预言它的毁灭。当他建立这座美好幻境的同时却无法忍住欣赏并赞美他的冲动。当他毁灭时又不得不悲叹。

这个情绪的矛盾的背后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矛盾。光靠中国本身的文化资源难以逃脱。

就如最异端的李贽其实并不是什么中国文化的异端。他没有超越中国文化的人文理性。曹雪芹也没有。那么,什么是中国文化人文理性的基本特点呢?

三、中国人文理性的末路

中国的人文理性很早就成熟,曾经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人文理性的宇宙观建立在天人交感的基础上,社会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感之上,自我建立在自我内部调适的基础上。我们的传统文化最终异化为明清时代吃人的礼教并不是偶然的。它和把自然、社会、自我都客体化而又超越客体的西方文化完全不同。

贾宝玉最后找不到路,依然只能选择佛道的方式(虽然不一定是佛道的理念和信仰),他的情悟一方面体现了巨大的感伤,一方面又体现了对找不到路的清醒认识。

借用别人的一句话来总结:

《红楼梦》写出了封建贵族家庭当中“人吃人”的现象,也体现出了一种忧患意识。只不过,曹雪芹并没有明确的提出自己对社会现实的看法。《红楼梦》里的价值冲突一方面是尖锐的,同时,曹雪芹又用宿命论和色空观念对价值冲突进行了消解。

进一步说,所谓的社会现实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就是“命运”的同义词。每个人都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正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贾宝玉找不到社会问题的根源,也找不到自己问题的根源。

《红楼梦》最大的矛盾冲突在于贾宝玉(就是曹雪芹)是完全没有办法去否定人情的。否定了人情就等于否定了自己(自己就是人)。一方面他追求的真情又试图超越人情,获得自由、肯定自我。完全自我就成了无情,肯定人情又必须陷入伦理的关系中去。当面对人伦的时候,矛盾的态度就更加明显:一方面不能否定伦理的意义,一方面又试图超越伦理达到平等(这一点在贾宝玉对待女性和秦钟等人的时候尤其突出)。再进一步,伦理与礼教互为表里,抛弃礼教等于抛弃了一部分的人伦。回归人伦又必然要回归礼教,自我可能成为礼教的牺牲品。

当两端都无法抛弃的时候,贾宝玉试图同时去解决两端(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和薛宝钗结婚后,又参加了科举考试,又拜别了贾政后才出家),结果矛盾彻底激发,转化成了更为根本而对立的矛盾:出世与入世。最终引导他走向出世的,不是什么书籍里的禅机,而是林黛玉的死。林黛玉是贾宝玉永恒的女性在引导他向上。他的出世是中国传统文化里最伟大的行动。他知道前面没有路,身后也没有路。但他依然在追寻林黛玉。

《红楼梦》没有超越中国文化的基本矛盾。这就意味着中国的人文理性走到了陌路。

但是,从伦理和自由的矛盾来看,这也是人类永恒的矛盾。朱自清还会遇见这种矛盾,在荷塘月色中暂时消解,又不得不回归现实。然而那个美的世界也是永恒存在的。这或许就是我把《红楼梦》称为浪漫主义的原因,它是高于现实的伟大王国。

如果那是高于现实的理想,也就是永恒不动的。既然是永恒不动的,那就再梦一场。贾宝玉要回去,但他依旧找不到拯救他们、拯救他自己的路。

但他依然在寻找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