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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雪夜彭城:板门屋里的喷嚏(总第十五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04月17日09:18

雪夜彭城,本名刘凤荪,曾用笔名雪夜看彭城。江西省都昌县人,1962年生。 发表关于鄱阳湖文化的小说、诗歌、散文等200万字以上,著有散文集《烟雨人语》《烟雨物语》、中篇小说《青青此草何盛生》、长篇小说《烟雨跑尘》等,与人合著短篇小说集《烟雨四友文萃》。

作品欣赏

板门屋里的喷嚏

下街尽头转角有剃头的,剃头的跟村里的不一样。脸盆放古色的架子上。洗面帕子很旧,灰暗得看不清上面的花纹,有洋碱的香气,并没有别人留下了的汗臭。老匠人驮着背给客人修脸、刮胡、扒耳屎,温热的水洗脸,一遍再一遍。

村庄里来的赤脚汉子,满身的牛尿臊,把牛绳远远的系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上,一屁股坐进可以旋转的椅子,痛快地呻吟一声,看得镶花边的镜子里那个蠢头蠢脑的男人跟自己一样破衣烂衫,就傻傻地咧着嘴笑了。这档口,一块皂色布很温柔地围过来,师傅细声细气地问:剪西装还是平装?

胡子刮过,眉毛、鼻毛、耳毛都修过,耳也取了,师傅用软毛刷把汉子脖子上的残发扫了,之后用蛤蜊油搽了脸,汉子再一次忍俊不住露出黄烟熏坏了的大板牙,痛快得想打个喷嚏,忽然听得外面有人骂:牛拉屎了!哪个不想事的在电线杆上绻牛?

铺子是公家的。屋子很低矮,板门也都陈旧得厉害,从行头和做派看,老早是私人开的铺子,估计是晚清遗留下来的东西。

老长的一条街,唯一的剃头店,师傅没闲暇,也未见有许多顾客候着。我光顾了多次,只有一次是去剃头。剃头钱只要五分,说是洋碱钱。村落里出来的人过剃头店,一般是上洲劳作,多数时候没有钱,如果有,也是算定买几个馒头的。虽说不剃头,到了店门口,总会很正式地打量一下店里的光景店里的人。思索着什么时候攒下五分钱且又得了闲暇,就一屁股坐到那个能转动的黑木椅子上去,让师傅轻轻的刮胡刮脸,洗面帕子柔柔地在脸上抚动,一遍还一遍,之后取耳,舒坦得脚趾乱抖。一般也就是想想而已,上洲的时候,都是干功夫的季节,没有几个人真能丢得下功夫来消遣。

师父姓张,或章?洪武皇帝废除又恢复贱民制度,朝廷只允许贱民做很少的几个职业,抬轿、剃头、收猪毛、换旗杆糖、捉虾蟆,为文可以做戏,无缘科举。女的则多作喜娘。这陋习竟然漫过大清,漫过民国,解放了几十年了,这事儿还有残迹。集中在浙江某地居住的贱民有很多章姓人。张和章同音,张姓人可是以张天师为荣的,非常不喜欢人家误解其为贱民,所以介绍自己名、姓时,一般会强调“弓长张”,一些贱民出身的章姓人则会闪烁其词。老师傅对我说自己姓的时候,没说立早也没说弓长。

我之所以有很多次去剃头店,是因为那年冬天筑中坝的时候,我被安排住在师傅家里。师傅家的房子也是泥胚的,建造得非常好,明明看得出房子有年头了,却找不到房子的破败。师傅的夫人长得柳秀,眼小如豆,似乎有轻微的眼疾。两个老人脾气非常的好,不张扬笑脸,也决不嘴乌面乌;轻声慢气,言语不多。

看得出这一家子的日子过得不错,圈里有猪哼唱,炊烟准时起,蒸菜准时香,家什摆放得极是整齐,门口晾晒的衣服也富足,针脚密而整齐。老匠人及时去店里,也及时回家吃烦、歇息。

他们慷慨地把自己的房子让给筑坝的民工住宿,一间厨房也让出来了,做我们小队民工的伙房。现在想来,必有民工言语粗鲁、不讲卫生、乱拿器物之类的种种不好,但真的没见俩老丝毫不悦的脸色。我们就觉得是忽然有了一门好的亲戚。

那时,他儿媳妇刚嫁来,好似刚满了十六。看得出也是农家女,非常文静,长长的辫子,发梢上微微泛黄,长相并不十分抢目,面目周正。

儿媳妇去娘家的时候,小队里的女人们就去她房间里参观,他们论道新媳妇娘家的陪嫁物好富足,马桶都有。那马桶放屋外晾晒的时候我见过,木料非常好,做工也精致,上铁红漆,有盖,盖的做工也没有丝毫的含糊。而那时,我队上的社员多数是第一次听说有马桶这回事。

这大约是门风所招。就是什么样的家风,招什么样的儿媳妇。

因为成了师傅的“亲戚”,雨天无法开工的时候,我去剃头店玩,盯着那些古旧的东西看。

世道大变,发廊渐兴,提供的服务比剃头店是加之又加,单在头发上做的文章就多得无法一一言说,老师傅不见,操刀的、玩泡泡的都是年轻人。街上许多的行业都繁华起来。有百货大楼,让我辈看得眼睛发光。我结婚的时候,去百货大楼买了上海牌机械手表,满心的欢喜。谁知这表心有旁骛,每天总有些时候是睡着的,任你怎么紧把也枉然。后来我妹妹做房子搞庆典,我和哥哥上百货大楼,合买了电视机。兄弟俩兴昂昂抬着去做母舅坐上。那电视机好似只有一个频道,也只有一个画面,就是使劲落雪,六月天也是,那雪也不一般,不是静静飘,而是沙沙的下。

雪沙沙下的时候下街末端板门里的剃头店还在。在新的世景里,剃头店显得很渺小,师傅在不在?是不是原来的老师傅?都没什么人在乎了。

我很坚决地认定这辈子享受的最高档的服务就是在周溪街板门店剃头。我觉得只有那个老师傅给人剃头是真的心无旁骛,心静如水,他给人的关怀和尊重是真实无妄的,他的手艺也是真的堪为人师。

都昌邵家街转角处有一处老的剃头店,许多的做派跟周溪老街的剃头店相似,转椅啦,黑木框的古镜啦,为人谦和的老师傅啦,让人感受温馨的服务啦,非常低廉的费用啦,那店也维持了很久,算是都昌文化遗产的一处。可以肯定的是,邵家街老剃头店并没有哪一个师傅在剃头文化上做得比周溪老街剃头店的师傅更好。

一条古来街,必然有也应当有些文化遗留下来,很多年很多年作为地方上的念想。周溪街有什么留下来?我想这剃头店真算是一样。当然,下街拐角处的剃头店是早就不在了,板门店还歪歪斜斜的在,并没有做任何的用处。老师傅应当早就不在人世。但我还是认为有些东西还在那里。并不是说砖木椅,也不是黑木框阳纹边立镜,当然更不是说师傅手上的种种行头。我是说那种精神上的东西一定会有传承。

世道浮躁,人心不古,食色之欲旺得烫手,除了看得到的光鲜好似百无一是。

其实并不是这样。好东西如精灵猫在某个地方,等着风吹日夜生。说不准什么时候,一场天街喜雨,绿油油的东西就冒尖了。

过着,过着,天色暗下;过着,过着,天气好起来。

好的光景里,或许在某一天就有一家剃头店,温柔的洗面帕子,一遍再一遍的洗脸,令人欢喜得想打喷嚏。

本期点评1:

弥漫老街的慢时光

野水

除过因为经络通畅周身舒服而喷薄一出,或者将出未出的喷嚏所引发的震动,《板门屋里的喷嚏》,恍如一副安静地挂在老屋土墙上的古画。一个人慢悠悠地逡巡在石板铺就的小街,两手拢在棉袄的袖子里,也许相对而握,也许右手的手指还在左手背上跳跃击打。他一边走一边思忖:师傅的身影是否在不远处的老式窗棂里忙碌?而此时,那些屋檐下的光影里,有浮尘漂浮,似在侧耳倾听小巷子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叫卖吆喝,或者倚门负暄之人的闲言碎语和嗑瓜子的细碎之声。

这是一段弥散在老街的慢时光。安详,静谧,温暖,舒坦。

眼睛一入“古画”,就很特别:“下街尽头转角有剃头的,剃头的跟村里的不一样。脸盆放古色的架子上。洗面帕子很旧,灰暗得看不清上面的花纹,有洋碱的香气,并没有别人留下的汗臭。老匠人驮着背给客人修脸、刮胡、扒耳屎,温热的水洗脸,一遍再一遍。”可想而知,村里来的剃头匠哪有古色的架子?哪能闻到洋碱的气息?

作者“画笔”老到,用语奇妙,有汪曾祺老的风气。他这样画电视机的雪花点:“那电视机好似只有一个频道,也只有一个画面,就是使劲落雪,六月天也是,那雪也不一般,不是静静飘,而是沙沙的下。”这样画老旧的手表:“谁知这表心有旁骛,每天总有些时候是睡着的,任你怎么紧把也枉然。”

韩少功的《青龙偃月刀》,让人看到剃头师傅的高超手艺和坐在椅子里人的高强度“喷嚏”。这篇文字没有去写师傅手艺的具体细节,但读者完全可以从师傅的做事为人,和他弯曲的背影里享受到周到的服务——他的手艺怎可能低呢?!

在这个“食色之欲旺得烫手”的时代,哪一天,或许就在某一天,就有一家剃头店,温柔的洗面帕子,一遍再一遍的洗脸。那时,板门店外的一缕阳光,也跟着人的脚步一同进来。一个响亮的喷嚏从老式转椅里蹦出来,震得屋里的竹篾顶棚哗啦一声响,竟有尘土掉落。真好。

夹在前后文的这一小段话,感觉去掉为好:“我很坚决地认定这辈子享受的最高档的服务就是在周溪街板门店剃头。我觉得只有那个老师傅给人剃头是真的心无旁骛,心静如水,他给人的关怀和尊重是真实无妄的,他的手艺也是真的堪为人师。”一幅安静的画已经画完,笔法和墨的深浅浓淡都很好,就没有必要再解释什么了。

中国作家网做过一期直播点评,有他的小说《马谣》,至今记得。看雪夜彭城上传的多篇文字,似乎并不刻意要去明晰文体意识,读来却有仙风掠面的感觉,瘦骨嶙峋,道气森然。

(点评人:野水)

本期点评2:

我们永远忘不掉吧,浪漫主义的乡愁

雪夜彭城是中国作家网的老朋友了,两年不到,他已经有一百多篇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网的原创平台。最早对雪夜彭城的阅读,还要追溯到阅读《大地上的灯盏——中国作家网精品文选·2018》里,收录他的小说《马谣》——一个一眼就能看出写作者功底和调性的小说——令人印象蛮深。

在雪夜彭城已经发布的一百多篇作品中,有小说,有诗歌,有散文,还有儿童文学和随笔杂谈,他在丰产的同时也富有个人的韵致与风格。点进去雪夜彭城的小说读一读,不难发现,他在开头处总喜欢干脆利索,用洗练的语言抓住读者,然后娓娓道来,或充满对他乡往事的回忆讲述,或在干净中包容着人间烟火。例如《马谣》的开头,“世全的棋是靠走马吃饭的。走双马。两匹马相依为命,河这边河那边都一样”,再如《黑旌》,“除了丘老太,黑旌没有朋友。早先有个交往非常少的朋友叫来富,几年前死了。”小说的开头能看出一个作者的风格和底气,雪夜彭城小说告诉我们,他一定是一个不温吞却有温度的人。

这种温度更体现在他的散文里,情感诚且丰的人,能写好散文。他从人间苦楚中探查过“哭的艺术”,从雌蝉的不鸣中发现了匿踪的阴谋与杀戮,从大暑节气中曾听闻夏日的叹息。而这一次,他又在安静的时光里痛快地打了个喷嚏。《板门店的喷嚏》写得是一块将要凝固的时间,低矮的屋子,陈旧的板门,“估计是晚清遗留下来的东西”。在现代性的隐忧降临之前,雪夜彭城笔下的老街道,保持着古朴单纯的气息。叙述的中心是一个剃头店,这里胡子可刮,眉毛可修,还能取耳,等到一切多余的残发殆尽后,蛤蜊油搽脸让人舒服得不行。这里的色彩如记忆中的暗片,脸盆放在“古色”的架子上,剪发的围布是“皂色”的,还萦绕声音与气味:圈里有猪哼唱,炊烟准时起,蒸菜准时香……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人,“细声细气”的师傅,“眼小如豆”的师傅夫人,发梢泛黄的儿媳。

不过,繁华与大变总要来临吧,即便“食色之欲旺得烫手”,光鲜好似百无一是。但对雪夜彭城来说,老理发店的老师傅“给人的关怀和尊重是真实无妄的”,他这辈子享受的最高档的服务,就是在板门店的小馆子里剃头。在文章的最后,老师傅已经不在,理发小馆也不在了,但雪夜彭城相信,这种种的行头与风物消逝了,可“那种精神上的东西一定会有传承”。那种精神上的东西?那是什么?是记忆还是习惯,是难以割舍的情感还是不愿改变的纯粹?对于每个精神个体来说,都有属于自我的独特珍视,而对于文学来说,我们永远忘不掉吧,浪漫主义的乡愁。

(点评人:津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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