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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与《天地人》的故事

来源:澎湃新闻 | 谢其章  2020年04月15日10:19

徐訏(1908-1980),很有名的作家,他的长篇小说《风萧萧》很有名。1934年4月林语堂主编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创刊,请来了徐訏和陶亢德当编辑。这段履历,对徐訏来说,也许微不足道,可是对我这个“林语堂迷”而言,从此出发,爱屋及乌地全力搜求徐訏的“出版物”,尤其是徐訏自己主办的小品文风格刊物。搜集难度最大的要算《天地人》和《七艺》杂志,两者相差四十年呀,《天地人》1936年3月在上海问世,《七艺》1976年11月在香港创办。想一想,都会觉得生命的短促和悠长。二十八岁的徐訏能够预见到自己六十八岁之时,还能够创办一份新的刊物么?

徐訏

《七艺》

徐訏在《人间世》做事,却因为林语堂与鲁迅的一点儿不愉快而殃及池鱼。鲁迅1934年8月13日致曹聚仁信里称:“看近来的《论语》之类,语堂在牛角尖里,虽愤愤不平,却更钻得滋滋有味,以我的微力,是拉他出不来的。至于陶徐,那是林门的颜曾,不及夫子远甚远甚,但也更无法可想了。”“陶徐”即陶亢德徐訏。鲁迅看不上徐訏,由于是私信所言,徐訏当时是看不到的,就算后来看到了,亦不至于生多大的气,鲁迅的话并不重么。倒是后来的研究专家生生往一块胡拽瞎连:“鲁迅这封信,收信人曹先生曾公开发表,徐訏当然不会不知道。徐訏上世纪50至80年代与曹聚仁同在香港,接触甚多。鲁迅对林语堂先生的不满以及对他和陶亢德的‘迁怒’,他应该是一清二楚的,然而在事实和真理面前,他却不计鲁迅对他的‘迁怒’,为鲁迅仗义执言,这实在也是难能可贵的。”(袁良骏《徐訏缘何为鲁迅鸣不平?》,2006年8月)

徐訏作为编辑,约稿乃份内之事,尤其是向名家邀稿。鲁迅日记中记有徐訏的来信多起,显系为《人间世》约稿。鲁迅不给《人间世》稿,不单是对林语堂对小品文有看法,《人间世》创刊号, “卷首玉照”大张其鼓地是鲁迅的二弟,开篇又是二弟的《五秩自寿诗》及一堆林语堂们的和诗,鲁迅能舒心么?鲁迅对《人间世》的厌恶之心,全然表露在给陶亢德的回信里了(1934年5月25日)。此信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究其原因,应该与一个半月前的《人间世》创刊号有着跑不掉的关系——现在是写徐訏和《天地人》,《人间世》的好玩事以后再写。

徐訏与林语堂

等到徐訏自己做《天地人》主编之时,仍然没忘了向鲁迅约稿。鲁迅1936年4月11日日记“上午得徐訏信”,没有复信。值得一提的是,1935年12月3日鲁迅日记“得徐訏信”,隔了一天,12月5日鲁迅日记“复徐訏信”。鲁迅的复信出现在1939年8月20日上海《人世间》杂志(徐訏陶亢德主编,第二期后改“人间世社主编”)第二期的《作家书简一束》内。人们常常将孟朴主编的《真美善》杂志写成《真善美》,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就写错过。同样,《人间世》也经常被错念为《人世间》,这是习惯的力量。

徐訏没有约来鲁迅给《天地人》稿子,似乎还是受到了《人间世》的影响,这个影响可以从创刊号的朱光潜《一封公开信》明显看出来。朱光潜文章的小标题是“给《天地人》编辑者徐先生”,直截了当的教训口气:“你主编的《天地人》还没出世,我不知道它的信质如何。你允许我们把它弄得比《人间世》‘较少年’。这叫我想起《人间世》以及和《人间世》一模一样的《宇宙风》。你和这两个刊物关系似乎都狠深,《天地人》虽然比它们‘较少年’,是否还是它们的姊妹?《人间世》和《宇宙风》里面有许多我爱读的文章,但是我觉得它们已算是尽了它们的使命了,如果再添上一个和它们同性质的刊物,恐怕成功也只是锦上添花,坏就不免画蛇添足了。”

“我的老妈看见我欢喜吃菠菜,天天给菠菜我吃,结果使我一见到菠菜就生厌。《人间世》和《宇宙风》已经把小品文的趣味加以普遍化了,让我们歇歇口味吧。”朱光潜越说越来气,接下来吓唬徐訏:“徐先生,你是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者,你知道,在现代中国,一个有势力的文学刊物比一个大学的影响还要更广大,更深长。”

徐訏好脾气么,未见得,自己约来的稿子,只好用来打自己的脸。饶是让朱光潜数落了一通,自己还得费劲八拉地写篇更长的《公开信的复信》,一并于开张大吉的第一期刊出。说穿了,徐訏乃将计就计,为“小品文”辩解和正名,稍带着刺了比自己年长十一岁的朱光潜一句:“许多人都一样,大家爱听朋友的劝告,不爱听长辈的教训。”

寒舍所存全套之《天地人》,得来颇费周折。三十年前,先得零册若干,那是琉璃厂书肆的“杂志大王”刘广振随手给我找来的。2003年春北京非典,一切人群密集的活动取消,中国书店的古旧书刊拍卖改变了形式,改成电话竞标。这场拍卖里有一套《天地人》,两千元底价,我办了电话委托拍卖。正巧拍卖那天我没在家守着电话,去朋友家玩去了。等到拍卖时想起,赶紧打电话,《天地人》已经底价拍出去了,为此我还非常失态地埋怨了好几句拍卖行。许多年之后,布衣书局老板胡同先生打电话给我,称一个书友手里有套《天地人》想转让,价钱两千元。我习惯性地还价,胡同说人家是一口价。就这么着,《天地人》终于到手。集藏期刊不同于集书,缺头少尾的期刊,总归是个心病。

《天地人》

好不容易得来的全套《天地人》,当然应该研究一番,我说的研究不光是《天地人》本身,还想知道徐訏当初怎么想起办这份杂志的种种内情。材料几乎没有,说到《天地人》全是那一句,哪年创刊,出了多少期。如果不是大禁书《贾泰来夫人之恋人》于《天地人》首次连载,沾了大禁书的光,现代文学期刊史简直无视《天地人》的存在。据我的搜寻,只有香港的一本杂志有人写过“徐訏和《天地人》”。我在孔夫子旧书网搜到了这本杂志,卖主还认识我,不是我胡猜乱疑,卖主见是我买,便谎称杂志找不到了。找不到,就永远找不到了么?你开价嘛!

在微博上交了一位新加坡书友,他听说过这本杂志,急我之所急,从朋友处拍下杂志上的文章传给我。文章的题目是《从徐訏、天地人、谈到许钦文》,太好了,谢谢!文章说:“笔者个人的感觉,那时的徐訏先生,是最有朝气,最可爱的生命刹那;我说是刹那,因为《天地人》创刊于一九三六年三月,终刊于同年七月,半月刊只出了十期。其后,徐訏先生便远渡重洋。到法国去了。”《天地人》里排名第二的重头作品,要算是许钦文的连载《小桃源日记》。许钦文那段“无妻之累”的牢狱之灾是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公案,许钦文逮着个杂志就喊冤,文笔却极好,《人间世》《逸经》《谈风》《天地人》都愿意登,最终结成单行本《无妻之累》。《无妻之累》我不存,这四种初刊本杂志我却是全的,努力总会有回报。

《风萧萧》

从《天地人》,追到《人世间》,追到《风萧萧》,追到《在金性尧席上》,追到《三边文学》,追到《现代中国文学过眼录》,追到《七艺》,无心之中又知道了徐訏和言慧珠的传闻,以前听说过言慧珠和白云和冯喆的传闻。传闻毕竟是传闻,尽管又读到了这个:“只听得爸爸(邵洵美)高声斥责之声,听不到徐訏半句回答。”徐訏在我心目中的“人设”始终不变——“最有朝气,最可爱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