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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一群豆蔻年华的小演员来演《红楼梦》,由此产生的分裂感提醒我们思考—— 如何看待宝黛年龄的特殊性?

来源:文汇报 | 詹丹  2020年04月15日08:43

《小戏骨:红楼梦之刘姥姥进大观园》剧照

曾经引发热议的“小戏骨版”《红楼梦》,今年又推出了第二季《天真派:红楼梦之桃花诗社》。第一季是全盘接受87版《红楼梦》的整体构思,只是用小演员来替换,亦步亦趋加以演绎。第二季虽然在编剧上做出较大改动,但仍然以“小戏骨”作为基本定位。熟悉的音乐、熟悉的画面、熟悉的台词,加上一群粉妆玉琢的小可爱们悉数登场,让人在重温87版的熟悉中,却又有耳目一新之感,这种能够把唤醒美好记忆与刷新视觉感受如此组合起来,本该是可喜可贺的。

然而,一路看下来,随着对小演员的新鲜感渐渐失去,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怪的感觉却悄悄袭来,且始终挥之不去了。特别是当饰演林妹妹的小女孩和饰演宝钗的小女孩互相对话,宝钗用故意拖长的发音来问:“这——我更不解此意了。”(开头一字“这”在原著中是没有的)而黛玉过于生动地回答说:“今儿她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是天天有人来了?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会不解这意?”话虽然说得十分机智,但出自两人那样稚嫩的口,且表情太生动,不免让人哑然失笑。也因此似乎明白了,也许选小演员出演《红楼梦》,本身就有着较难克服的困难。

其实,把《红楼梦》改编成影视剧,人的问题、演员的选择问题,始终是个决定成败的根本问题(当然,选择、指导演员背后的导演,也同属于人这一根本问题,这里且不讨论)。

就87版来说,虽然改编中也留下了大大小小的遗憾——大的遗憾是抛弃了程高本后40回内容,另起炉灶用探佚学的成果来凑成《红楼梦》后面情节,使这部分内容失去了故事应有的血肉;小的遗憾如开场拍摄黛玉进贾府,在京城街道时,轿中的黛玉掀起帘子往外张看,让脸孔暴露在热闹的街市众人面前,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而在小说中,写得清清楚楚,是隔着轿子的纱窗往外看。顺便一说,小戏骨版的黛玉进贾府,还是如此处理,实属不该。但这些瑕疵,并不妨碍87版成为经典,关键是演员挑选比较到位。

陈晓旭演的林黛玉,邓婕演的王熙凤,欧阳奋强演的贾宝玉,似乎都成了演绎《红楼梦》的不二人选。如果把和87版几乎同时公映的谢铁骊版电影《红楼梦》来比较,后者的整体构思和细节的处理,甚至要超过了前者,但是,因为演员挑选并不理想,比如让女演员夏菁出演贾宝玉就是一大败笔,而演王熙凤的刘晓庆虽然演艺出色、名气很大,但恰恰是给自己加戏太多,失去了分寸,反不如当时尚未大红大紫的邓婕把角色拿捏得恰到好处。陶慧敏、傅艺伟的成熟,同样未能给其各自出演的黛玉、宝钗加分。而2010年的李少红版电视剧《红楼梦》,虽然人们对其中的声响效果、镜头处理非议颇多,但最集中的不满仍然聚焦在演员上。

回头来看“小戏骨版”。让这么小的一群孩子勉为其难地出演《红楼梦》,如果是一场游戏倒也罢了。但这么严肃认真地演绎下去,还是让人捏一把汗的。因为小说有关贾宝玉、林黛玉等主要人物年龄处理的特殊性,难以和改编成小戏骨版影视剧的直接视觉形象圆满对接。

一般认为,让小演员出演《红楼梦》,最大的困难是演那些成年、老年角色,比如贾母、刘姥姥,比如贾政、王夫人等。因为年龄跨度实在太大,不但身材无法匹配,就是一言一行的表现,也很难熨帖。倒是让他们出演贾宝玉、林黛玉等那些主人公,因为年龄相仿,基本是在呈现他们的本色,处理起来应该驾轻就熟、不成问题的。

我的看法却有所不同。倒不是说这些小演员演成年人就没有难度,而是认为,他们出演同他们年龄相仿的贾宝玉、林黛玉等人,难度丝毫不亚于演成年人。提出这一看法,是基于我对《红楼梦》关于贾宝玉、林黛玉等小年龄人物特殊处理的理解。

虽然《红楼梦》各种版本关于人物年龄的说法未必一致,前后也偶有矛盾处,但从贾宝玉出生到程高本收尾部分写贾宝玉出走,前后时间跨度共19年,即贾政感叹“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这一点是大家都认同的。在这19年里,后40回写了约四年,前80回约15年。在前80回中,写贾宝玉十三四岁,林黛玉十一二岁的时光,占了将近一半篇幅。具体来看,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她才六七岁,其时宝玉才八九岁,而当小说的时间节奏走到黛玉十一二岁,宝玉十三四岁的年龄时,小说节奏放慢到几乎按了暂停键。似乎贾宝玉、林黛玉在前80回是无法正常长大、正常成熟的。

但与此相反,林黛玉进贾府后不久的第五回,还处在八九岁年纪的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不但借他视角看到了金陵十二册画册,让读者约略领略了人物的未来命运,关键是,还让宝玉梦见自己与警幻仙子的妹妹兼美成婚。这似乎和后来关于他们长不大的书写又是矛盾的。而这种矛盾,正由于作者书写的艺术策略。

其实,相比于《红楼梦》有关成年人的书写笔调始终是统一的,有关贾宝玉、林黛玉等小年龄人物的书写却处在一种分裂状态。

费孝通《乡土中国》的“男女有别”一节,提到男女感情对社会关系和制度具有很大的破坏性,是受传统礼仪严格制约的。《红楼梦》写到的宝黛恋情,包括其他人物的儿女私情,在当时具有破天荒的意义,其不被礼仪贵族之家的贾府家长们所容许也就可以理解,贾母就曾义正辞严指出才子佳人小说故事的虚妄和不现实。所以,当宝黛等人的恋情已经进入回肠荡气、大哭大闹的境地时,大人们始终以儿戏的方式来理解它。包括老祖宗说他们不是冤家不聚头,包括王熙凤说不必来劝解,都是基于小说实际提示的人物年龄,让周边的大人明白,他们都是一些十来岁的孩子,无需认真对待。但作者又不想真把他们的言行,处理成孩子般的胡闹,他想通过他们的言行,来真切表达“大旨谈情”的理想性,来表现情感对礼教的冲击力。所以,在外显的写实之外,他又用象征的笔法,写出了他们在梦幻世界里的早熟状态,并把这种梦幻里发生的早熟,悄悄带入心灵相通的情感世界。

换言之,作者写人物实际的年龄小,以便从礼仪之家的大人处获得保护的生存空间,又用象征笔法写他们情感世界的秘密发展、成熟。这种写实和象征兼而有之的笔法在小说中能够自洽,在很大程度上得自小说世界本身的假定性,也是因为语言塑造人物形象的间接性,使发生在人物身上的言行断裂能够深藏在语言背后的世界里,深藏在小说营造的一个特殊时空里(作者对时间的模糊处理,也可以视为相应的策略),使得读《红楼梦》的人,很少会深究故事的时间和人物年龄问题。但是,有些在语言媒介里不发生问题的间接形象,一旦转换到另一种媒介的直接形象身上,就有了问题。语言构拟的形象与影视形象的区别问题,在传统有关诗与画的讨论中,已经显露端倪。

而“小戏骨版”《红楼梦》就把小说本来潜藏的年龄问题、把写实和象征交织的可能问题直接暴露了出来。所以,他们循着与小说人物近似的年龄来出演时,却无论如何做不到所谓的“本色”,那种远大于他们年龄该有的言行举止,在他们稚嫩的身上发生了直接的撕裂。他们出现在镜头面前,在兼顾小说的写实和象征双重笔调时,显得相当无奈。于是,他们找不到小说中的那个人物的感觉,他们的一言一行,总让人觉得不是在背书模仿,就是表情过于生动,脱不了孩子样的一惊一乍。就此而论,把《红楼梦》改编成小戏骨版影视剧,没有顾及小说写实和象征兼有的笔调,完全以小孩子的年龄为依据来选演员的做法,其实并不可取。换个角度说,也正是这种不可取、这种挥之不去怪的感觉,促使我们对《红楼梦》原著塑造人物的特色,又有了深一步的理解。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