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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文本说话,为薛宝钗“正名”

来源:“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 | ​潘建华  2020年04月01日08:51

薛宝钗是个“冷美人”,这在红学界似乎已是定论,没有太多异议。但是在对“冷”的具体解释上却出入很大,甚至有天壤之别。

有人把薛宝钗的“冷”解释为冷漠无情。说她虚伪自私,缺少同情、怜悯之心;说她明哲保身,嫁祸于人,害人利己;说她耍伎俩、施小惠,收买人心;说她趋炎附势,奉承迎合,不择手段。总之,在贬薛派的眼里,薛宝钗就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阴谋家,恪守封建礼教的卫道士,大奸大盗、十恶不赦的“女曹操”。

也有人认为薛宝钗的“冷”不是冷漠无情,而是冷静理智。说她识大体,明事理,为人谦恭,待人宽厚,端庄贤淑,德才兼备,是贤妻良母的典型。甚至有人把文学作品中的薛宝钗极度地生活化,认为“娶妻当娶薛宝钗”。

“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读者,心里都会有一个不同的“薛宝钗”。不过笔者认为,在根据自己好恶作出判断之前,我们应该关注小说文本对薛宝钗的态度和评价。

首先是作者曹雪芹的态度和评价。

在“金陵十二钗”的排名上,曹雪芹的内心似乎非常矛盾和纠结,他不知道是把林黛玉排在第一位好,还是把薛宝钗排在第一位好,最后只好折中一下,把她俩并列排在第一位。也许在曹公心里,薛宝钗和林黛玉之间没有第二,都是第一,她俩都是作者非常喜爱的女性形象,所以才会形成现在读者见到的“双峰对峙”“钗黛合一”两人并举的格局。

作为文学作品,比较忌讳作者直接对人物形象发表或憎或爱的看法。但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却不止一次表达他对薛宝钗为人及品性的欣赏。

在前八十回的回目中,与薛宝钗有直接关系的就占到九回,约为八分之一。其中不乏褒义词,直接表达作者对人物的态度和评价。如第四十二回回目中的“兰言”,第四十五回中的“金兰”,这些词语都表现了薛宝钗豁达大度的胸怀,尽管林黛玉多次对薛宝钗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但是薛宝钗却能做到心底坦荡,以德报怨。第五十六回回目虽有不同说法,但是无论用“贤”字,还是用“时”或“识”字来修饰形容薛宝钗,都充分肯定了她在参与治理大观园时有着不同一般人的胆识和见地。

在“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中,曹雪芹用“可叹停机德”来评价薛宝钗。“可叹”是值得赞美的意思。“停机德”出自《后汉书》。乐羊子远行求学,因想家而中途辍学。乐羊子的妻子得知缘故后,就用剪刀剪断已经织好的绢,暗示丈夫中断学业就像剪断的绢,就会前功尽弃,劝勉他继续求学,不能半途而废。乐羊子妻这种贤淑品德,因其符合当时社会的道德标准而被誉为“停机德”,成为古代妇女必须遵循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曹雪芹化用这个典故,用来赞美薛宝钗有着与乐羊子妻一样的贤淑之德。

在《终身误》里,曹雪芹把薛宝钗喻为“山中高士”,说她有着“雪”一般“晶莹”高洁的志趣和品行。“高士”指志趣、品行高尚的人,多指隐士。中国古代非常推崇这种“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隐士文化,赞赏这种身处喧嚣环境之中,却能大智若愚、淡然处之的处世哲学。

如果说林黛玉是“世外仙姝”,有几分不识人间烟火、不解人世风情的仙气和灵性,那么薛宝钗就是“山中高士”,她在人物众多、矛盾复杂的贾府,却难能可贵地保持着一份淡定、超脱、冷静和清醒。

有人说“山中高士”是化用明朝诗人高启的《咏梅》诗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或许是吧,不过高启是赞美梅花,曹氏是借以赞美薛宝钗孤傲高洁的精神。

回目也好,判词和“红楼梦曲”也罢,它们在小说中都有着提纲挈领、总揽全局的作用,其中关于薛宝钗的文字,代表了作者对薛宝钗的总体认识和评价。

在前八十回的情节里,小说多处描写了薛宝钗的容貌、性格和品性,其中不乏溢美之词。

第四回说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可见她不仅是个小美女,而且还是个“气质女”。薛宝钗很聪明,天分很高,虽然年龄上比薛蟠小两岁,但是读书识字竟比薛蟠“高十倍”。她乖巧可人,小小年纪就知道“好为母亲分忧代劳”。人生在世,有女如此,复有何求!

第五回作者把宝钗和黛玉进行对照描写,说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端方”就是端正、方直,“丰美”就是丰润、美丽,“豁达”就是开朗大度,“从时”就是顺应时宜。这里我们无意去揣测曹氏是否有“抑黛扬钗”的意图,但是他对薛宝钗的赞美和欣赏却是显而易见的。

第八回对薛宝钗的外貌有一段集中描写:

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鬏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从这段描写看,薛宝钗生活俭朴,不喜“奢华”,作为皇商之女,能有这样的朴素品德,实属难得!薛宝钗是个大美女,红唇、翠眉、白皙圆润的脸庞、水灵灵的杏仁眼。其中“脸若银盆”并不是说薛宝钗脸大,而是形容她面如满月,是一种又圆又白的美。

古人审美标准不同于现代人,不喜欢尖下巴、高颧骨、棱角分明的女人,而喜欢面部白嫩光滑、柔和饱满的女人,认为前者命硬、命薄、命苦,后者才是富贵相,能旺夫旺家。

在《红楼梦》研究中,“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几句理解争议颇大。有人只抓住“藏愚”“守拙”两个词语,望文生义,借题发挥,认为这是作者讽刺薛宝钗虚假、虚伪,不真实,城府太深,深藏心机。

笔者认为这是一种“以偏概全”的误读。薛宝钗“藏愚”“守拙”出自天性,就像她在穿着上不喜奢华一样。再说贾府是个大家族,人物众多,矛盾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薛宝钗作为一个有涵养的大家闺秀,她除了做到“罕言寡语”“安分随时”,还能怎么做!而且“藏愚”“守拙”在古代也不是贬义词,只有“有德之人”才能做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所以,这里的“藏愚”“守拙”是赞美薛宝钗处事低调,不露锋芒,能固守愚拙纯真的本性。

第三十七回成立海棠诗社,曹公给薛宝钗取的诗号是“蘅芜君”。“蘅芜”,一种香草。“君”指品行端正的人,屈原在《离骚》中多次用香草来比喻正人君子、圣贤高士。由此推知,用“蘅芜君”给薛宝钗作诗号,就是赞美薛宝钗是个“正人君子”。“蘅芜君”和“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含义大致相同,从而形成前后呼应。

第六十三回,大观园里的众女儿抽花签,薛宝钗抽到的是百花之王——牡丹,上题“艳冠群芳”四字,并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牡丹”比喻薛宝钗,“群芳”比喻大观园里的众女子,“艳冠群芳”就是说薛宝钗在大观园众女儿中排名第一位。

“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晚唐诗人罗隐的《牡丹花》,上句为“若教解语应倾国”,连起来意思是:如果牡丹花会说话能解人意,它就拥有了倾国之美,即便它含情不露,也具有打动人心的魅力。

罗隐本意是赞美牡丹花含情不露的倾城之美,曹公化用来赞美薛宝钗的“艳冠群芳”之外貌美以及“藏愚”“守拙”之天性美。这里的“无情”不能解释为没有感情,更不能引申为冷漠无情,而是说薛宝钗“藏愚”“守拙”,即内敛、含蓄,不露真情真性。“任是无情也动人”——即便薛宝钗待人接物不露出真性情,也依然掩盖不住其“动人”的魅力。

然而有些读者断章取义,只抓住“无情”二字并任意曲解,而对“动人”一词视而不见,把原本赞美薛宝钗的意思完全弄反了,错误解释为这是对薛宝钗的讽刺和批判。

其次是脂砚斋的态度和评价。

脂砚斋曾先后四次评点《石头记》,对薛宝钗的批语将近三十条,内容多褒扬而少批评。概括起来说有四个方面。

一是赞美宝钗的美貌。如第五回批语说“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宝钗的美如“姣花”,不同于黛玉如“纤柳”的美;虽然她们的美不属于一种类型,但是各具神韵,“各美其美”。

二是赞美宝钗的品性。如第八回,黛玉奚落宝玉、宝钗,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脂批说宝钗这种气度是“浑厚天成”。

第二十一回,脂批说宝钗“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声色”。“醴”指甜酒,“醴密之情”指很亲密的感情。

第二十二回,元宵节猜灯谜,因贾政在场,宝玉、黛玉、湘云都感觉不自在,唯有宝钗“坦然自若”,脂批说宝钗“天性从礼合节”,“不见逾规越矩”。

第三十七回,宝钗写作《咏白海棠》,脂批说宝钗是“高情巨眼”“清洁自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温雅沉着终是宝钗”。薛宝钗虽然情商高,有慧眼,却能“温雅沉着”“清洁自厉”,时刻做到自我约束,洁净无尘。

三是赞美宝钗的博学。第八回脂批说宝钗“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第二十二回脂批说“宝钗可谓博学矣”,“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第三十七回说宝钗的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

脂砚斋甚至认为,薛宝钗一生就是被“博识所误”,犹如苏轼在《石苍舒醉墨堂》诗感慨的那样:“人生识字忧患始。”

四是赞美宝钗的少女情怀。如第二十回脂批说宝钗“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第二十七回脂批说宝钗“池边戏蝶,偶尔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脂砚斋认可薛宝钗有学问却不古板,不是那种只有学问却行为古板的所谓“女夫子”。

脂砚斋与曹雪芹是同时代人,而且关系密切,他读过《红楼梦》的原稿,提出过修改意见。他的批语虽属一家之言,但是有着极高的文学价值、文献价值和史料价值,所以应该受到后世读者的重视。

第三是小说中人物的态度和评价。

在贾母眼里,宝钗“稳重和平”(第二十二回)。贾母曾对薛姨妈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第三十五回)这番话虽有客套成分,却也是真心话。如果不是因为女儿贾敏早逝,外甥孙女林黛玉孤苦无依,贾母非常有可能成人之美,成就“二宝”的好姻缘。

在王夫人眼里,薛宝钗是未来儿媳妇的不二人选。这固然有血缘关系的因素,毕竟她是薛宝钗的姨妈,“二宝”结婚,亲上加亲;也因为薛宝钗“德言容工”,四德俱佳。“德”指品德,“言”指说话,“容”指容貌,“工”指女红(针线活),这些都是封建社会要求妇女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和美好品德。

在小说中,史湘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对薛宝钗的评价可谓发自肺腑:“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第三十二回)

即便是林黛玉,她对薛宝钗的态度也有个变化的过程。初识时因宝钗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第五回);后来由于“金玉良缘”的缘故,黛玉更是认为宝钗是个“心里藏奸”的人,时不时对宝钗冷嘲热讽;最后因为“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黛玉与宝钗前嫌冰释,她由衷叹服宝钗:“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第四十五回)黛玉承认自己的无心之过;宝钗也显得雍容大度,没有得理不饶人。从此后,钗黛二人结成“金兰”之好,成为一对知心姐妹。

此外,被称为“袭为钗副”的袭人也称赞宝钗“叫人敬重。……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第三十二回);就连人见人厌的赵姨娘也说宝钗“想的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第六十七回)。

总之,在《红楼梦》里,上起贾母,下到丫头,似乎没有不喜欢薛宝钗的。

不过也有例外,贾宝玉和王熙凤各有一次对薛宝钗贬抑的评价。

一次是在第三十六回,宝钗经常“见机导劝”宝玉,要宝玉读书做官,立身扬名,这引起宝玉的强烈反感,他认为宝钗“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宝玉和宝钗的冲突,其实是“三观”的冲突。宝玉崇尚自由、闲散的生活,每天喜欢在大观园里和姐姐妹妹们厮混在一起,没有心思读书,讨厌读书仕进,谁劝他读书就跟谁急眼。薛宝钗劝他,他跟薛宝钗急;史湘云劝他,他又跟史湘云急。

第三十二回,贾雨村来访,史湘云劝贾宝玉去“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贾宝玉听后立马翻脸,把史湘云的话斥之为“混账话”,干脆向史湘云下了逐客令。

薛宝钗以及史湘云,她们都深受“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文化的影响,她们劝说宝玉读书仕进,符合当时社会的道德标准和主流价值观。所以,她们劝说宝玉读书仕进并没有错。宝玉讽刺宝钗“入了国贼禄蠹之流”的评价并不客观。

一次是在第五十五回,王熙凤说宝丫头虽好,却打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王熙凤对薛宝钗的评价,我们也要一分为二地分析。

客观上薛宝钗是亲戚,她在贾府既没身份也没名分,名不正言不顺;加之贾府人物众多,矛盾错综复杂,遇到事情薛宝钗说什么又怎么说,即便她洞若观火,她也只能选择隔岸观火。

主观上王熙凤有私心,她从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出发,在宝、黛、钗感情纠葛中,她选择了贾母、黛玉,而站在王夫人、宝钗的对立面,她担心宝钗有一天会成为“宝二奶奶”,更担心“宝二奶奶”会取而代之她“琏二奶奶”。有鉴于此,王熙凤对薛宝钗的评价也是有失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