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马洛伊·山多尔《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市民阶层的爱情观念与精神困境

来源:文艺报 | 符晓  2020年03月13日08:37

匈牙利文学评论家普莫卡奇·贝拉曾言,如果存在一位生活方式、世界观、道德及信仰本身等一切就代表着文学的作家,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马洛伊·山多尔。此言不虚。山多尔确实是一位用生命和意志写作的作家,在他如托马斯·曼般深邃而沉静的文字中,流淌着的是他对文学的热情,以及背后所蕴藏的只属于他自己的高贵文学血统。在他早期的小说中,这种倾向就已经呈现出来,即便是青年时代,山多尔也像一位老人一样用悠扬的语调和精湛的修辞讲故事、述人生,从《反叛者》到《一个市民的自白》,从《分手在布达》到《烛烬》,无不浸润着作者独特的灵魂。

和山多尔当时的其他小说一样,《伪装成独白的爱情》讲述的是一个相对简单的爱情故事。市民阶层的代表彼得钟情于家里的佣人尤迪特,但却娶了依伦卡并育有一子,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婚姻随着孩子的夭折而终结,彼得续娶了尤迪特,可是他的第二段婚姻也因为妻子并不爱他而且不断偷取他的钱财而告终。战争过后,虽然彼得和尤迪特传奇般重逢,然而昔日的贵族已经落魄不堪,而尤迪特也成为别人的情人。这是小说的大致内容。乍看上去,无非日常的文学故事,可是如果将之与山多尔的创作历程与小说结构结合起来,作为文学“事件”的《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就变得丰富而有趣起来。一方面,这部小说采用了散点叙事的策略,以四位主人公独白的方式分别还原了爱情故事的走向和细节,以及他们作为剧中人的心理状态和情感倾向,这使得本来简单的故事因叙事方式的变化而变得复杂,产生了重要的叙事学意义。另一方面,这部谈不上是“巨著”的小说1941年就已经以《真爱》之名成书,意犹未尽的山多尔又在1970年代末期对小说进行了续写,合为《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前后历时40年。这段对于山多尔来说此起彼伏的光阴岁月也在小说中留下了印记,使小说前后两部分存在某种隐秘的差异。这些都为小说提供了充分的阐释空间。

从艺术上看,这部小说最重要的特征当然是散点叙事。从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到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散点叙事已经成为20世纪现代小说转型的成熟标志之一,可是在1940年代的匈牙利,不得不说这种讲故事方式弥足珍贵。依伦卡讲述的是她和丈夫如何走进并维持着不能说有爱的婚姻,她自知爱的“无常”并极力挽救,虽然她身上也存在彼得所在阶层的风度和气质,但却以曲终人散卒局。彼得的独白则主要围绕着他自身的家庭、性格和爱情,与其说他是在同对方讲述婚姻,毋宁说他是在对自己的内心世界进行言说和剖析,进而言之,作为剖析对象的自我,其实也是上流社会的发言人之一,代表了大部分贵族的“人格”。尤迪特着重回忆的是自己作为平民的阶层身份和彼得的贵族生活,在二者的交汇和断裂中呈现出了婚姻失败的内在原因以及二人在战争时代短暂的重逢,在她心中,彼得无非是一个无根的过客。相比而言,拉尤什的自说自话在叙事层面稍显薄弱,主要集中在尤迪特的情感经历。有趣的是,在小说中,四位独白者都独自面对着他们言说的对象,对象虽然在场,但并不发声,只是充当倾听者的角色,这样一来,小说中的倾听者与现实中的读者合二为一,文本与读者以一种别样的方式神奇地结合在一起,成为新的叙事可能。此外,四位“叙述者”的视角并不相同,每个人有自己爱与不爱的理由,也有关于各自人生的苦闷和不解,在此过程中形成了关于散点的中心指向: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如果说散点叙事是《伪装成独白的爱情》的独特性,那么在众多的山多尔小说中,细腻而丰富的心理描写则呈现出了他小说的共通性,比如《反叛者》和《烛烬》都以大段的文字进行小说人物形象的心理建构,并形成具有典范意识流效果的小说样态。《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亦复如是。在这部小说中,对人物内心世界尤其是女性内心世界尺度的拿捏和对社会与时代的叹息是茨威格式的,精准、温柔、细腻;而对人物思想和意识流动性的把握是普鲁斯特式的,既缓慢悠长又充满诗意。山多尔对人物内心宇宙的定位非常准确,所以才能够在很多需要的情节节点一气呵成地将人物的心理变化言说得恰到好处,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在散点叙事和人物内心描写及意识流的交汇地带,山多尔的故事和结构都更具深意,比如,尤迪特叙述的部分与之前两部分的不同之处在于,在散点叙事中夹杂着碎片化叙事,尤迪特所言所思都琐碎、无序,跳跃的节奏使读者在时间和空间的错落中填充关于故事的“格式塔”,增强小说的张力。

散点叙事和心理描写虽然将这部小说“伪装成独白”,但内中所言说的市民阶层的爱情却相当丰满。需要说明的是,所谓的“市民阶层”,并非指城市居民,而是指匈牙利黄金时代形成的以贵族和资本家为中心的特殊阶层。彼得就属于这个阶层,彼得的爱情也属于这个阶层的爱情。然而,他内心深处最深沉的爱的对象却不是同属于与他门当户对并深爱他的妻子,而是穷人的女儿尤迪特,这种爱事实上完全来自对尤迪特形象的倾慕,身份显赫的贵族爱上社会底层的佣人,本身就是对市民阶层的疏离。依伦卡是一个悲剧形象,她嫁给彼得之后,明明知道彼得并不爱她还要违心接受并不断尝试“征服”她的丈夫,虽然每一次都无果而终。她深谙作为妻子的道德和操守,知书达理,规矩得体,不断忏悔,挽救婚姻,但却永远换不来哪怕是作为角色的丈夫的关怀。比较而言,尤迪特看似市民阶层的局外人,但恰恰是她的存在成为小说的情节支点,她对彼得的爱一直若即若离,即是因为她羡慕彼得的贵族身份,离是因为她深感彼得在爱的情境中是个“懦夫”。贫民阶层的物质欲望和人物形象本身对爱的定义交织于一身,也使尤迪特婚姻失败后注定走向风尘。可见,小说中的三位主要人物都各自怀揣不同的爱情观念,所呈现出来的差异形成了小说的叙事逻辑。在这背后,实际上也渗透着山多尔的爱情观念,表面上看这种观念隐秘而无序,但如果厘清人物的内心情感路径,就会发现其实山多尔提出了一系列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问题。

对于读者来说,这些问题似乎是隐藏在文本深处的问题,而就阅读而言,最直接的问题是,为什么彼得偏偏要娶一位他不爱的妻子呢?这与他的阶层和阶层影响下的性格息息相关。彼得的性格中充满着矛盾性,这种矛盾性来自他人格的多个侧面,形成了某种精神困境。具体言之,一是虚荣。市民阶层最重要的是形式上不断维持属于自身阶层的体面,既表现在物质基础上也表现在内在精神上,所以,一旦彼得疏离于此一开始就迎娶底层人尤迪特,势必引起其他“布尔乔亚”的非议,这种只存在于上层社会的虚荣一直萦绕在彼得心头,所以即便他不爱的依伦卡成为他的妻子,他也不愿意打破固化的阶层差异使尤迪特成为他的结发夫妻。二是欲望。欲望来自彼得对尤迪特“不合时宜”的爱,而最初的爱完全来自于他对这位16岁女子的姣好面容的欣赏。也正是欲望,成为他及他们婚姻选择和人生走向的驱动力。欲望是彼得人生的因,也是注定造成悲剧的果。三是孤独。在彼得的独白中,他用大量的篇幅言说父母和家史,就是为了证明,“我们家里也笼罩着一种崇高、阴郁和庄严的孤独”,可见这种孤独感由来已久,这是有产者的孤独。

除上述外,小说中或言说或提及的平庸、懦弱、忏悔、嫉妒、衰老等也都是人类需要面临的问题,作者也暗示了这一点,他借彼得之口指出,并不是只有市民阶层是孤独的,“蒂萨河地区的挖土工完全可能和安特卫普的牙医一样孤独”。山多尔在小说中建构了一种蒙田式的属于全人类情感的共同体和通约性,这是《伪装成独白的爱情》最大价值所在。山多尔和当时其他匈牙利作家的最大差别在于,他的小说并不致力于讨论匈牙利社会和国家问题,而着力于人物的内在精神书写,也正因如此,无论读者与文本存在怎样的“时间距离”,都能寻找到与作者的契合点,使小说具有永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