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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立平:释张芝“匆匆不暇草”

来源:文汇报 | 韩立平  2020年03月09日07:50

陈寿《三国志·魏志》卷二一《韦诞传》宋裴松之注引《文章叙录》:

邯郸淳、卫觊及诞并善书,有名。觊孙恒撰《四体书势》,其序古文曰:“……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下笔必为楷则,号‘匆匆不暇草’,寸纸不见遗,至今世人尤宝之,韦仲将谓之草圣。(陈乃乾校点,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21页)

“匆匆不暇草”出自晋卫恒《四体书势》,《三国志》裴注是最早文献。又《晋书》卷三六《卫恒传》载《四体书势》:“号匆匆不暇草书。”《后汉书》卷六五《张奂传》唐李贤注引王愔《文字志》:“号匆匆不暇草书。”《晋书》修于唐太宗贞观年间,李贤等注《后汉书》在唐高宗朝,皆晚于裴松之注《三国志》于刘宋。《晋书》《后汉书》注所载,于“匆匆不暇草”后衍一“书”字,差异不大。陈乃乾校点本《三国志》于“匆匆不暇草”上加引号,因前有一“号”字,《晋书》《后汉书》标点稍逊色。

“匆匆不暇草”应是张芝在尺牍结尾所加之语。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一载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弘农张芝)每书云:‘匆匆不暇草书’,人谓为草圣。”正因为张芝“每书云”,得其书信者多能见“匆匆不暇草”数语,又书法精妙,流播渐广,时人遂赠其一雅号曰“匆匆不暇草”,一如后世“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宋祁)”“无地起楼台相公(寇准)”“山抹微云女婿(秦观)”。“匆匆不暇草”后若有一“书”字,则此雅号亦可兼指张芝尺牍书作。

古人书信,多用谦语敬辞。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第八》:“世中书翰,多称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残缺耳。案《说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游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称为勿勿。”释“勿勿”为“忽遽”,即赵壹《非草书》所谓:“适迫遽,故不及草”,义同“匆匆”。王羲之尺牍云:“吾却遽,又睡甚勿勿,力不具”,“仆日弊而得此热,勿勿解白耳,力遣不具。”,王献之尺牍云“吾并故诸恶劳,益勿勿”、“弟甚顿,勿勿不具”等,皆此类书信客套语。王羲之尺牍又云:“尚未可仓促复信,更具信汝也”,“更具信”须待闲暇之时,或将来相见之日再详谈,故“匆匆不暇”时所复之信曰“不具”“不悉”“不一一”,诸语亦为二王及晋宋人尺牍所常见。张芝“匆匆不暇草”亦属此类谦敬语。

“匆匆不暇草”之“草”向有二说,一说以“草”为起草(稿)。明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载“羊山先生”云:“‘不及作草’者,不及别草再誊清也。”清袁枚《随园随笔》卷十七引《是斋日记》云:“古人称匆匆不及草书者,乃起草稿之草,言匆匆故不及先起草稿也。”虞兆漋《天香楼偶得》云:“因急遽之中不及起草,犹今人所云打草稿耳。书不起草则不免涂抹添改,有失敬谨之意,故言及之。”

宋元嘉十七年(440),鲍照随刘义庆由江州移镇南兖州,途中作《登大雷岸与妹书》(系年从吴汝纶说),状山川变幻,述羁旅行役,为中国文学之佳构。此书信结尾云:

寒暑难适,汝专自慎,夙夜戒护,勿我为念。恐欲知之,聊书所睹。临塗草蹙,辞意不周。

《说文解字》:“蹙者,迫也。”《诗·小雅·小明》:“曷云其还,政事愈蹙。”毛传:“蹙,促也。”“临塗草蹙”,路途中促迫匆遽而草此书信,与张芝“匆匆不暇草”如出一辙也。

今人于“匆匆不暇草”多有争辨,皆未提及鲍照此名篇。“草蹙”一词,后世不多见,仅唐元稹《桐孙诗并序》:

元和五年,予贬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山月晓时见桐花满地,因有八韵寄白翰林诗,当时草蹙,未暇纪题,及今六年,诏许西归,去时桐树上孙枝已拱矣。《酬卢秘书并序》:

予自唐归京之岁,秘书郎卢拱作《喜遇白赞善学士诗二十韵》,兼以见贻,白时酬和先出,予草蹙未暇,卢频有致师之挑,故篇末不无愤辞,其次用本韵,习然也。

“草蹙未暇”即 “匆匆不暇草”也。宋人尺牍多“匆匆”“草”连用,如毛滂《与曹司勋书》:“昨匆匆草答,未尽愚衷。”朱熹《与陈伯坚》:“匆匆草成,不能满意耳。”又苏轼《与张朝请》云:“后会无期,惟万万以时自重,慰此区区。途次裁谢,草草不宣”,与“临塗草蹙”义同。

另一说则以“草”为草书,以为草书须待闲静之时,“匆匆”则“不暇”为之。宋陈思《书苑菁华》卷十二载唐蔡希综《法书论》:“‘匆匆不假草书’,何者?若不以静思闲雅,发于中虑,则失其妙用也。”黄庭坚《书自草李潮八分书后》:“吾宗子舟求余作草,拨忙作此,殊不恭。古人云‘匆匆不暇草’,端不虚语。”清赵翼《陔余丛考》:“作草甚难,而匆遽时有不暇也。”刘熙载《艺概》:“欲作草书,必先释智遗形,以至于超鸿蒙,混希夷,然后下笔,古人言‘匆匆不及草书’,有以也。”钱锺书《管锥编》云:“‘楷则’正指草书,非云‘不暇草’而作楷书,乃谓落笔不苟,足资法范。”皆此类也。

“匆匆不暇草”之“草”,本可兼“起草(稿)”与“草书”二义。因“匆匆不暇”,故不及起草再誊录为定稿,仅以此初稿奉寄;又因匆遽之中,起草为文时多以行草作字。晋宋人作尺牍,普遍以行草体书写,尺牍亦可称草稿。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卫瓘)更为草稿,草稿是‘相闻书’也”,梁武帝《评书》:“(范怀约)草行无功,故知简牍非易”。行草既渐为尺牍(相闻书)专用书体,以至不用草体写信即被视作“另类”,《北齐书·赵彦深传》:“(仲将)学草隶,虽与弟书,书字楷正。云:草不可不解,若施之于人,即似相轻易。”刘延涛《草书概论》云:“写信不用草书,大家都会觉得很惊奇,就要特别把他记载下来。”所言良是。

杭世骏以“草”为草书,故其《订讹类编》卷一云:“窃以‘匆匆不暇’为句,‘草书’为句。言因‘匆匆不暇’之故,所以不为楷书而为草书。”实则不必如此胶固,若以“草”为起草(稿),两种断句皆可:“匆匆不暇,草”,因匆匆不暇,故仅草此稿奉复;“匆匆,不暇草”,因匆匆,故不暇起草(再誊录奉复),径以初稿回信,也等同于没有打草稿。

然即使“草”释为草书,似仍有未惬处。苏轼《评草书》云:“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草书虽是积学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书’,此语非是。”李之仪《跋山谷草书渔父词十五章后》云:“‘家贫不办素食,事忙不及草书’,此特一时之语耳(钱锺书《管锥编》引李之仪此跋误作“‘家贫不办素食,事忙不及草书’,最是妙语”,与本义恰相反矣)。正不暇则行,行不暇则草,盖理之常也。间有蔽于‘不及’之语,而特于草字行笔故为迟缓,从而加驰骋以遂其蔽。久之,虽欲稍急,不复可得。今《法帖》‘二王部’中,多告哀问疾、家私往还之书,方其作时亦可为迫矣,胡不正而反草耶?此其据也。”汉晋人以尺牍相闻问,施以草体,本以从速赴急,实用为主,非如后世书家津津于书法艺术,所谓“静思闲雅”、“释智遗形”云云不免以今度古。故第二说不可信,宜从第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