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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哥梅贻琦

来源:作家文摘 | 梅贻宝  2020年03月04日10:00

梅贻琦

五哥喂饼干

我们一家兄弟五人,月涵(梅贻琦)居长,贻宝居末。因为“大排行”的关系,月涵的弟妹们都称他为“五哥”。五哥是我们大家庭的柱石,更是大家庭现代化的枢纽。

1932年,梅氏五兄弟合影摄于旗守卫10号

(左起:梅贻宝、梅贻璠、梅贻琦、梅贻琳、梅贻瑞)

我们这个梅族,据家谱上说,乃是明成祖时代由江苏武进北迁,来负责驻防天津卫的。不过,到了清朝末叶,家道早已中落了。父亲的功名还是考来的,两位叔叔的,则都是捐来的。庚子年义和拳闹乱,阖家逃亡。赶到回来,则所有家业洗劫一空。贻宝恰巧此时出生,可谓生不逢辰。母亲乳水不足,则佐以糕干(成分大部是米面粉略放些糖而已)。当时五哥十岁有余,抱着婴孩贻宝喂糕干乃是他家庭劳作之一项。月涵寡言,举世皆知,即是家人聚首,亦无二致。然而,他曾屡次描述抱着我喂糕干这一幕。据我的心理分析,这是他对这还知自爱上进的小幺弟亲切满意的一种表达。最后提到喂糕干的一次,是1955年。当时五哥、五嫂住在纽约一间公寓,我在普林斯顿大学授课。有一天,我到纽约去看他们,不知怎的,话头又引到喂糕干了。那时他已耳顺之年,我亦年逾知命了。

从喂糕干到五哥回国这十几年,是我家近代史中最艰辛的一段。我一直到十几岁,恐怕是五哥回国以后,才穿到一件直接为我做的新袍子。家境虽然清苦,父亲却咬定牙,叫每个儿子受教育。后来天津开办了女子学校,他叫两个未出嫁的女儿亦上学校。五哥是我们的长兄,多少叔伯戚友劝父亲,等他保定高等学堂毕了业,就该叫他就业了。但是五哥努力上进,考取清华第一批留美,而父亲毫不迟疑地命他放洋。

1939年,梅贻琦全家在昆明东寺街住所合影。

后排左起:梅贻琦、韩咏华、梅祖彤,前排左起:梅祖芬、梅祖彦、梅祖彬、梅祖杉。

1914年,五哥回国。父亲自认他那一套旧学旧识不合时宜,命诸子唯五哥之命是听。五哥立即把我送进南开中学,学费每月三元,交付不出。张伯苓校长因为是世交,而且五哥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以亦不催促,但亦未明言算作免费奖学金,乃以记账方式出之。转年,我考入清华中等科。我入清华当学生的那年,亦即是五哥入清华当教员的那年。在物理班上,他是我的业师。

五哥初入清华供职,另有三个弟弟在各中学读书,不久分别升入北京师大及清华高等科。这几年大家庭的费用、诸弟的教育费,全由五哥一人负担,大概还清偿了一部分家里的旧债。像五哥那样人品、那样资历,当时说媒保亲的,不计其数。他好几年概不为所动,显然是为顾虑全家大局而自我牺牲了。眼看五哥行年已近三十,幸而渐渐听说常往韩家坐坐,他同韩咏华女士1920年结婚,这就是我们的五嫂,清华同学们称之为梅师母。当时朋友们送喜联,好几幅的上款把“月涵”题成了“悦韩”。

梅校长酒量可以的

在美求学时,五哥曾皈依基督教,信仰相当诚笃,回国来还在天津青年会服务一年。烟酒他是丝毫不沾的。入了清华,他的生活习惯渐渐从俗些,但亦还未听说开怀畅饮过。他做了清华校长以后,有一年校友返校节,学校在工字厅设宴款待返校校友,大家互相让酒中,忽然有人倡议,各级依次向校长敬酒。每级集团敬酒都要求干杯,不干不退,校长只可照干。未料他老先生席散后自行迈步回家睡了一觉,起来继续招待宾客,当晚参加同乐会,若无事然。大家得了一大发现——“梅校长酒量可以的”。这恐怕亦是他自己在中年的一大发现。这个名声传出去以后,当然若干贪好杯中物的同志都要来讨教一番。五哥二三十年来在全国各地结交了不少的酒友,而且酒品极好,似乎人人都说他酒德甚高,称之曰“酒圣”。

五哥毕生从事中国高等教育,服务于“清华”将近五十年,其间亦经过若干的艰辛,受过可观的穷困。1945年,美国国务院约请燕京大学指派教授一人,赴美报聘。教授会议推举我应邀,由成都起飞,道出昆明,在五哥、五嫂家里住了一夜。校长住宅倒也罢了,只是人口多些、挤些,晚饭实在太简单了。当晚只见祖彦侄闷闷不乐。临睡前给我搭了张行军床,借了条被,就设在五哥书桌前。他一面看学校公事,我们一面叙谈家常。我问到祖彦,五哥才说,两天前跑警报,彦侄把一副眼镜连盒给跑丢了。家里无钱给他再配一副,而他没有眼镜就不能念书,故而父子都觉十分窘困。

1946年西南联大结束后,离开昆明前梅贻琦夫妇合影

战后大家在北平复员,五哥一家搬回清华园校长住宅,住处是宽敞多了,但是伙食日用仍甚拮据。随后我们离开了北平,各自辗转到了美国。五哥从事保管“清华基金”,设置硏究员名额以维持若干留美学人,“恢复《清华学报》”,并从旁协助华美协进社若干业务,而其自定生活费甚低,几乎无法维持生活。我的大侄女祖彬,几年来住美国洛杉矶。她除维持一个子女四人的家庭外,还挣扎着给大学研究生们打论文。这样赚来的辛苦钱,不时五块十块地寄给她母亲,贴补日用。我在美国比较有办法些,我偶尔给他寄张支票,有些兑取了,有些始终未兑。我想这不是他遗忘,他似乎自有分守,自有道理。

最后一次见面

1960年,五哥病倒的消息传到我处,我延至1961年春方得脱身来台,住了一个月,主要任务是陪五哥。他的病况那一阵的确好了些,后来听说祖彬侄自美来省视他,他那一阶段的病况又好些,可见一个人的心理确能影响他的生理。他自己更是乐观。教育部的部务幸而得以摆脱,但是学校的公事,他仍在床上批阅处理。适逢清华原子炉筹备已达最后阶段,咫日即可开炉应用,说是要请当局大员参加开炉典礼,他自己兴致勃勃地准备去新竹主持招待。我在离美以前就同若干医生谈论过五哥病况,到台北又听了高天成院长两次报导以及他的意见。我不得不承认五哥所染是不治之症,问题只是能延迟多久而已。五哥以及若干他人都表乐观,在他的病床前,我曾婉转提过两点:一是设立梅月涵奖学金,一是立个遗嘱。对这两点,他毫无反应,我明白都非他所愿。他不许我为生人设奖学金,必是出诸谦虚,而并非忌讳。至于不立遗嘱,大概是因为既无遗产之可言,又何须遗嘱一举?

在我们离台前,有一天天朗气清,春风和畅,五哥的病况亦恢复到满意点,便叫汽车中午由医院开回金华街一一〇号。路上他叫车夫绕道中华路,他很高兴地指给我们看新建的中华商场。我们家人聚餐,大概是吃了一顿烂面。饭后,他把家里三间屋子巡视了一周,叫我到书房看他的一套《大英百科全书》。柜橱里还存有各种好酒若干瓶,他看了看,然后向我点首微笑。上车回医院前,我给五哥、五嫂在汽车前面照了个相。不料回院后第二天,他感觉不支,并且又发起烧来。现在想来,那回家吃面的一天,怕是五哥卧病时期最健旺、最愉快的一天了。我们原定四月底离台,期近颇觉依恋,五哥竟亦明言叫我们多住两天,于是展到五月初才动身。临行到医院再看了他几分钟,我敏感今番作别,不同往常,强打精神说了几句淡而无味的安慰他的话。他呢,只点了点头,哼了几声。我们退出,登上汽车赴机场。果不其然,这就是我同五哥的永诀!

1962年5月,在美国接获电报,说是五哥于19日与世长辞了,兄弟手足从今幽冥永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