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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钧:我的叔父吴开晋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吴钧  2020年02月14日08:35

吴开晋

今天,是我的叔父吴开晋先生去世整一个月的日子,北京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为开晋叔热爱和歌颂过的这片土地披上了洁白的素装,天地间一切仿佛都还沉浸在对开晋叔的追思中。一个月前的今天,2019年12月6日晚开晋叔走了。他静静地躺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含着微笑离开了他无限热爱着的诗坛和无限眷恋着他的亲人和朋友们。

叔父走后的这些日子,他的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叔父在86年的一生中辛劳奔波,鞠躬尽瘁,他不仅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新诗,还创新发展了中国新诗理论。他的一生在吉林大学上学、留校任教共23年,在家乡的山东大学生活和工作了40余载,在这两所著名高校他勤奋忘我地工作,大力培养青年学子,桃李满园,诗友遍天下。在这个飘雪的冬日,开晋叔的一生伴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在我的眼前浮动展现:

艰辛波折的传奇人生

我们的家乡位于渤海之滨的山东省沾化县,沾化吴氏世代以耕读传家。据族谱记载,自明朝万历年间三世祖始,至清末废除科举的三百多年间,共有二百多位沾化吴氏学子考取了功名。我的祖父吴赤云早年投身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是山东民革的创始人之一。开晋叔的外祖父劳长年当过武举人,在家乡阳信县开过“隆和”的商铺,其祖上也是山东阳信县的耕读人家,家族出过劳乃宣等大文人。母亲劳青云本是大家闺秀,但她生长在战争动乱的年代,是在清贫艰辛中度过一生的。1934年11月3日开晋叔父出生在山东省阳信县西北村外祖父劳长年家的土炕上。记得我父亲早年常对我讲述他这个三弟出生时的传奇故事。开晋叔出生时,成百上千的乌鸦铺天盖地飞来,停落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房檐下、墙头上。我祖母说,它们是我开晋叔带来的三千乌鸦兵,开晋叔将来准能成大器。后来开晋叔也说过,论带兵打仗,他不如我的祖父吴赤云先生,祖父吴赤云早年参加革命,曾当过山东别动队司令,打过张宗昌、讨伐过袁世凯。但开晋叔在他56岁时曾写诗自叙:“我统率着万千汉字的队伍,在一块块方格里耕耘,再把血汗浇灌进去,培育一个个如花的清晨”。开晋叔是当了统帅万千“汉字”的司令,是在诗歌的王国领兵作战的将军。

开晋叔父的童年生活是在老家沾化于河村度过的。当时祖父吴赤云在外从事抗日活动,我家的生活全靠祖母领着几个孩子耕种九亩薄地,日子过得很是清贫。曾祖父吴朝海生前一直在省城济南教书,抗战开始遂回老家沾化于河村又办了私塾,收教失学的本村孩子。开晋叔从小就跟着祖父读书,他的古文基础就是从小跟着祖父吴朝海先生读私塾时打下的。

1946年春,祖父吴赤云捎信接12岁的开晋叔去北平念书。开晋叔先是在北平一所教会学校汇文小学读书,后来跳级转入市立七中。课余他又是活跃热情充满朝气的,经常写诗发文。1949年5月,开晋叔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报考华北大学三部被成功录取,华大三部是由延安鲁艺迁北平后,与原华北大学合并的部队文艺院校,校长为吴玉章先生。在这里开晋叔穿上了灰军装,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1949年的六七月份,为了迎接全国政协筹备会的开幕,学校要排练《人民胜利万岁》的大型歌舞。开晋叔那时才15岁,他和几名小同学被分配到荷花灯舞组,由胡沙老师亲自导演排练。经过紧张的集中彩排,政协筹备会开会时进行了成功的演出。开晋叔回忆说,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演出地点在中南海怀仁堂,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登台表演,很是紧张。当他们这些小演员演出结束正准备走出后台时,忽然看到身材魁梧的毛主席走过来,大家欢呼雀跃一起涌上前来,毛主席亲切地和小演员们一一握手。开晋叔也握住了毛主席的手,当天兴奋得一夜都睡不着觉。开晋叔那时是15岁的小战士,能参加毛主席观看的演出并和毛主席握手,这算得上是又一次传奇的人生经历。

在华大三部文艺部的学习于1949年10月开国大典前就结束了。此后开晋叔和其他一些年龄小的学员,一起被转入新成立的中央戏剧学院普通科。1950年9月,开晋叔在中央戏剧学院普通科一期的学习结业。他和十几名同学被分配到了当时的部队文工团。从此,开晋叔正式参军了,那年才16岁的他被分到了创作组当创作员。他在此期间为连队写歌词、编小剧、演唱词等,从这里起步他对文学艺术更加热爱了。

正式参军后不到一个月,朝鲜战争就爆发了。开晋叔所在的部队奉命赴东北执行战备任务,为“抗美援朝”提供后勤支援。1952年1月新年伊始,开晋叔就随部队开拔赴朝鲜战场了。他和文工团的战士们一起,经受战争恶劣环境的考验。文工团的战士除了排练节目下连队演出外,还要承担物质运输车辆的装卸任务,以及急需物资的保卫工作、负责主要公路的防空哨工作。夜晚美国鬼子的飞机一来,我军设置的连环防空哨就接力打枪报警。所以文工团的战士们要能文能武,不但会演出,还要会打枪,不但要会打防空枪,还要会排除敌飞扔下的定时炸弹和蝴蝶弹(一种像张翅飞翔的蝴蝶一样的、一碰就炸的炸弹)。在朝鲜的这几年部队生活中,开晋叔在枪林弹雨的炮火中接受战争的洗礼,成长为坚强的志愿军战士。开晋叔记得他为牺牲的战友写的《金达莱的怀念》一文,为战士们所喜爱和传颂。正是因为开晋叔有着抗美援朝参军打仗的对残酷战争的亲身体会,他才能写出后来获得世界诗人大会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感人诗篇《土地的记忆》。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经受炮火考验的经历又是开晋叔一个传奇的故事。

1955年开晋叔报考了东北人民大学(后为吉林大学)中文系。在这里开晋叔得到了一批名教授的指点与教导。在这里开晋叔对中外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有了系统的学习,1958年10月开晋叔提前毕业留校任助教,后来担任了中文系写作教研室的主任,讲授“民间文学”“写作”“创作论”等课程。在吉大期间,开晋叔常带着学生下乡采风,他的足迹踏遍了长白山林区和草原,他收集当地的民歌和民间故事,丰富自己的阅历和扩大写作视野,这都为后来形成他自己清新朴素、简洁优美的诗歌风格奠定了基础。

从1958年留校到1978年调到山东大学任教,开晋叔在吉林大学中文系任教20年。自1978年元月调回家乡的山东大学,开晋叔在这里教学、创作、生活了41个年头。这期间他有着艰难曲折而丰富多彩的生活,他留给我们许多优美的诗歌和耐人反复阅读的人生大书,值得我们追忆和怀念。

教学与创作如花绽放

开晋叔父在吉林大学期间,主要致力于在民间文学的教学和论著。他除了上课,就带着学生多次下乡“采风”,四处奔波搜集民歌、民间故事和民歌谚语整理出版。此外为讲授民间文学的课程他还主编了《民间文学概论》的教材,正如开晋叔说的,他的生活和他的笔名吴辛一个样。然而,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他在民间文学领域的丰硕成果。开晋叔整理出版了《百花点将台》《“小傻子”兵进乌拉街》等地方风物传说和民间故事,《百花点将台》后来还获得了省里的文学奖。他主编的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金凤》《吉林民间传说故事集》《吉林动物故事集》等书在当时都很受欢迎,1960年7月开晋叔作为吉林省的代表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第三次文代会,在中国民间文学文学研究界成为一颗闪亮的新星。文革期间学校停课,开晋叔带领全家下乡插队两年多,经历了许多生活的艰辛磨难,也丰富了写作与诗歌创作的经验。1972年返回吉大,开晋叔为学生开的课为《创作与评论》,他带领学生进行创作体验,这批学生中很多后来都成为著名的学者与作家。1974年,他先后两次去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改稿《校园春光》,在这里结识了也来改稿的山东著名作家郭澄清先生,郭先生是来修改待出版的小说《大刀记》的,开晋叔与郭先生一见如故,天南海北无所不谈,由此结下了牢固的友谊。后来开晋叔为郭先生《大刀记》的再版与传播鼎力相助、奔走呼唤,成为文学界的一段佳话。郭澄清先生的儿子郭洪志在《我看到了文学的真诚意义》一文中深情缅怀开晋叔,决心做开晋叔这样的人,令人感动不已。

1978年开晋叔调回家乡的山东大学后,他的学术研究和诗歌创作更上一层楼。他先后担任讲师、副教授、教授等职,还曾担任中文系的副系主任。他先后为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中国当代文学”“现当代诗歌研究”“现代诗歌艺术论”“现代外国诗歌研究”“中国新时期文学”等课程。在教学的同时,开晋叔还带领学生进行诗歌创作。1978年春,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1977级学生入校,1978年夏,1978级的学生也入校了。这两届学生渴求知识,创作热情和写作水平都较高,当时中文系的学生组织了“云帆诗社”和“沃野诗社”,学生们聘请了高兰先生和开晋叔做他们的指导老师,诗社的学生们创作卓有成效。到1979级学生入校时,前两届学生的好学风带动和感染着新同学,诗社的队伍就更壮大了。山大中文系浓厚的读书气氛和诗社的成就受到当时兄弟院校和很多诗人作家的关注和好评。后来开晋叔和高兰先生一起共同招收现代诗歌研究的研究生,高先生讲现代诗歌,开晋叔讲当代诗歌,他们共同培养的研究生中有后来成为西南师大诗歌研究所的教授博导的陈本益,还有毕业后在山东省社科院工作、后调回山东大学的章亚昕教授。每年的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开晋叔都会请北京的谢冕老师来做答辩委员会主席,开晋叔还推荐他带的硕士生跟着谢冕老师读博士,由此,他与谢老师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可算是开晋叔论著的高峰期。这期间他发表了一系列的诗歌评论著作,诗歌创作的艺术也日益趋于精湛,例如1986年创作的抒情诗《鹿回头》《鲤鱼山》《山之魂》等。在《山之魂》一首中,他这样写道:“群山从灼热的烈焰中挣出了母体/向上,向上/向往飞腾的变为雄鹰/向往奔驰的变为猛狮/向往跳跃的长成猿猴/向往长泳的成为巨鲸/向往跋涉的长成骆驼/向往腾飞的长成巨龙——”(吴开晋《月牙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9页)。他以诗人丰富的想象力描绘了群山在地球母腹中孕育,向往成为天空的巨龙和雄鹰、大海的巨鯨、草原奔跑的雄狮,但大地母亲抛出一条绿色的丝带,化作美丽的漓江将他们全都拦抱在怀里。这些诗歌意象奇特、语言优美,令人读来印象深刻。由此也逐步形成了他自己优美朴实、亲切舒缓的诗风,奠定了他的诗学理论基础。1995年春,开晋叔嘱我翻译他的诗歌《土地的记忆》,此诗歌获得了以色列米瑞姆·林德勃哥诗歌和平奖。评委会对此诗歌的评语为:“一首扣人心弦的、凝聚了反对恶势力的、充满感情的诗篇。诗歌通过非凡的隐喻手法,表现了牺牲者的痛苦和反对恶魔的仇恨。”开晋叔的诗歌获奖后,有了更多的新诗创作发表。例如2013年出版的《吴开晋诗文选》上下册,其中还收录了我为开晋叔英译的诗歌一百首。开晋叔一生写的这许多优美的新诗,为中国新诗的发展壮大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诗歌理论研究独树一帜

开晋叔的诗歌理论是独树一帜别开新面的。根据他的学生山东大学耿建华教授的回忆,开晋叔1982年出版的诗学专著《现代诗歌名篇选读》曾多次再版,发行量达十余万册。本著作对诗歌赏析式的评论具有开拓性的意义。1986年开晋叔出版了40万字的专著《现代诗歌艺术与欣赏》,当时新华社还发了电讯稿,评价本著作具有"完整的诗学体系",系统论述了现代诗歌创作的理论、诗的意象、诗的语言、诗的风格流派,以及新诗的发展方向与趋势等多个方面。1991年由他主编的《新时期诗潮论》是进一步的“国内全面系统研究新时期诗歌的专著”,具有“开创意义”的新诗论。被评价为“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中的里程碑”、本著作“开创性的功绩将会载入文学史”。特别是在2018年秋天,已经85岁高龄的开晋叔还在思考中国新诗的问题,他不顾身体的病弱,不仅带病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中国新诗百年纪念大会”,还写出《新时期诗歌多元化艺术探索的再思考》一文。在这篇论文中,开晋叔回顾了中国新诗的发展历程,总结了中国新诗的两次创作高潮,认为中国第一次新诗创作高潮以1918年1月《新青年》杂志刊登胡适、沈尹默、刘半农等的9首白话诗为开端的标志,到此后的李大钊、鲁迅等人的参与,再到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冰心等诗坛大家的出现,新诗由此形成了第一次创作的高潮。中国新诗史上第二次的创作高潮是在粉碎四人帮后,新诗创作迎来的第二次创作的春天。在这篇论文中,他还总结了新诗创作的四个特点和发展方向:一、从描绘外宇宙的客体物象到展示内宇宙的心灵感悟的探求;二、多元化创作手法的转换,创造出缤纷多彩的艺术世界;三、对朦胧诗派和新生代诗群应有的定位和再认识;四、东方神秘主义的呈现,为当代诗歌的发展又开拓了一条新路。他的论说层次分明,举证合理,令人信服。论文展示了他在诗的题材、体裁、格律方面都有新的见解,充分体现了诗坛老将的真知灼见和深思熟虑,值得我们认真学习与研究。

开晋叔一生爱诗、学诗、讲诗、研诗,他的诗友遍天下。开晋叔去世的第二天一早,山东大学文学院的杜泽逊院长就亲自安排过问了2019年12月8日至9日在山大知新楼设置的吊唁厅供文学院的教职工学生、及社会各界来悼念与缅怀开晋叔,山东师范大学的老教授袁忠岳、吕家乡、宋遂良等送上情真意切的挽联“身为诗人教师学者一生追求真善美,心存仁爱正义宽厚俯仰无愧天地人”,魏建教授、李宗刚教授等送来鲜花篮,郭洪志、王松、赵庆军、王展等众多弟子和诗友前来吊唁。山大文学院分党委书记张帅和文学院办公室主任沈文代表山东大学,亲赴12月10日上午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文德东厅举行的开晋叔的葬礼。众多的诗友和开晋叔多年的老学生都来了,如山大开晋叔的学生吴滨、王玮、魏礼庆、王霁良等都来送老师走,葬礼隆重而庄严,令人感慨不已。几十年来,开晋叔在吉林大学和山东大学期间培养的众多学生,始终不忘当年的老师,如吉大的师生于丛杨、陈廷一、苏电西、王廷弼、刘金霞、马仲喜、郭景春、白杨、于浚赋、刘耕路、杨森岭、贾寿禄、王霆钧、景延福、李凤吾等,还有山东的诗友和学生如桑恒昌、耿建华、章亚昕、刘乐一、孙瑞、陈显荣、王展、马启代等,都纷纷写出了感人的缅怀诗篇。开晋叔在山东大学的老朋友侯龙飞先生多方联系搜集纪念开晋叔的诗文,他说“开晋老师走了,做好缅怀纪念开晋老师的工作,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开晋叔不仅是我敬爱的长辈,他还是诗歌界同仁的良师益友,他的音容笑貌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他对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的开拓性贡献、他的经典优美的诗歌艺术将永远载入史册,愿开晋叔父的诗魂遨游天国,万古长青。我谨以一首小诗告慰开晋叔的在天之灵:

在二零壹玖年的最后一个月

您走了

为您新译的诗稿您还没有翻阅

您就匆匆地走了

在我的泪眼朦胧中

我看见天空中三千乌鸦兵威武雄壮

化作黑色汉字的精灵为您保驾护航

在我悲伤的呼唤中

我看见大地上飘舞着雪花万千

化作白色的蝴蝶为您起舞翩翩

您走了

为什么走得这样匆忙

是要去和那边的亲友相聚一堂

还是要去赶赴天国的诗会

叔父,您没有走

在您的诗行中,我听到您的笑声朗朗

在您的论著里,我看到您正在课堂

白天,吹来的阵阵清风就是您

夜晚,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