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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异类

来源:《名作欣赏》 | 陈平原  2020年02月06日09:37

陈平原教授2003年于太原崛围山傅山读书处留影

陈平原教授书法作品(傅山《霜红龛文集_杂记》)

去年五月间,我和妻子夏晓虹到北京郊区拜访小说家李锐、蒋韵夫妇,闲聊时,谈及十五年前的太原之游,感叹唏嘘。那回是在北大参加“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国际学术研讨会后,应李锐夫妇的邀请,专程到太原游玩的。同行的有王德威、奚密和梅家玲。游览晋祠、双林寺、镇国寺、平遥古城、乔家大院等,感觉都很好,可印象最深的,还是太原郊外崛围山的多福寺。此寺初建于唐贞元二年,但屡经战火,目前建筑乃明洪武年间重修,这在遍地文物的山西,实在不算什么。但这里有傅山先生读书处,故庙小名气大。就比如我们,便是冲着道人而不是寺庙去的。

明崇祯十五年(1642)前后,傅山曾在多福寺附近构筑青羊庵,入清后改名霜红庵,是其专为读书和著述而建。若是观赏红叶的季节,这盘山公路肯定拥挤。好在我们来得巧,路上车不多。山顶树少,视野极佳,俯瞰晋中大地,遥想傅山当年。寺里有个小型的傅山生平事迹展,图片已变色,编排也不算精彩,但聊胜于无。站在“傅山先生读书处”拍照,这对自家日后学业,是个无形的督促。那是我第一次使用数码相机,很容易翻查,时间是2003年10月27日。

傅山最为人称道的是其医学,太原城里有傅山医院、傅山药业街、傅山文化园,还有傅山配制的滋补食品“头脑”。而我之结缘傅山,则纯粹是因为文章。在我的所有著作中,199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初刊、日后有好多版本的《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大概是传播范围最广的。此书第七章“笑傲江湖”中,有这么一段话:“明清之际的傅山有句妙语,说透了世上读书人的心理:‘贫道岑寂中,每耽读《刺客》《游侠》传,便喜动颜色,略有生气矣。’(《霜红龛文集·杂记三》)春风得意者大概不会念念不忘游侠,只有屡经坎坷备尝世味者,才会深感人间侠士的可贵。当初太史公‘愤激著书’传游侠,后来者读《游侠列传》则‘喜动颜色’,不就因为借此可以发泄一肚皮宿怨?”

司马迁尚气好侠,以及《史记》特别喜欢发挥“缓急人所时有”,这点宋人张耒《司马迁论》和明末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都有涉及。别人只是书斋里的感叹,傅山不一样,明亡后带着孩子四处游荡,结交天下豪杰,是颇有侠士的气质与风采的。1654年的“朱衣道人案”,全祖望《阳曲傅先生事略》中提及:“甲午,以连染遭刑戮,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几死。门人有以奇计救之者得免。”读审判记录,官吏的怀疑不是毫无道理的,幸亏傅山小心应对。当然,最终得以脱险,还要靠门人的“奇计”。傅山当初是否直接介入反清复明大业,很难说,但这并不妨碍后世史家及文学家驰骋想象,将其塑造成天崩地裂之际“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的大侠。

当然,如此四海纵横,注定了傅山是个心胸开阔的读书人。《霜红龛集》卷二十五有云:“好学人那得死坐屋底!胸怀既因怀居卑劣,闻见遂不宽博。故能读书人亦当如行脚阇黎,瓶钵团杖,寻山问水,既坚筋骨,亦畅心眼。若再遇师友,亲之取之,大胜塞居不潇洒也。”如此阅历与才华,诗文书画样样俱佳,加上其最负盛名的医术,傅山知识领域之广、成就之大,在清初诸儒中少有可匹敌者,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个异类。

这里有个有趣的现象,文学史家通常将傅山(1607—1684)放入清文,而张岱(1597—1680)则属于明文。甲申之变(1644)发生时,他们都是成年人。面对如此并非亡国而是亡天下的惨痛局面,作为深明大义的读书人,“守”还是“不守”,是个严峻的考验。如果只有十几岁,“不守”没有问题;最难抉择的是那些已经成年、甚至有功名的,他们有相对固定的立场、知识与信仰,面对新朝的威逼利诱,进退两难,格外痛苦。明朝作为全国统一政权灭亡的这一年,张岱48岁,傅山38岁,黄宗羲35岁,顾炎武32岁。一般来说,我们不会讨论顾、黄的文章是明文还是清文,他二位的撰述是清学的开山之作,其文章当然属于清文了。比较复杂的是张岱和傅山,入清后张还活了36年,傅也活了40年,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清朝,但学界谈明清之文,张岱属于明,傅山则归清。之所以这么划分,相差十岁不是主要原因,关键在自我认同。

张岱的生活趣味与文章风格跟公安、竟陵有密切联系,其人际关系也多属于江南文人。晚明小品与江南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傅山不一样,这位山西大汉,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张岱入清后的诸多文章,如《陶庵梦忆》等,追怀前明的好日子、江南的文人风采及民间习俗,依旧生活在二十年前的世界里。至于山西阳曲人傅山,文中很少关于晚明生活的描述,和江南文人也没有多少往来。全祖望《阳曲傅先生事略》称其“又雅不喜欧公以后之文,曰‘是所谓江南之文也’”,可见其趣味。相反,他和明遗民中主张抗清的这批人,譬如顾炎武、李二曲、孙奇逢等有密切交往。也就是说,他本人以及整个生活圈子,属于明遗民中倾向于积极行动的,故将其置于清初的政治、思想、学术及文学潮流来论述,再合适不过。

此后几年,因撰写《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也就是日后的《中国散文小说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2014年版;台北:二鱼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我又与傅山迎面相逢。在第五章“八股时代与晚明小品”中,我先是引傅山《霜红庵集》卷十八《书成弘文后》,谈明清文人对八股的批评:“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后又在谈及明清易代,读书人的生活方式发生巨大转折,小品依旧奇情异彩,可风格已由空灵一转而为沉郁时,特别表彰傅山的文章:“明亡后隐居不仕、自号‘朱衣道人’的傅山,还在写洁癖写豪饮,写老道写怪厨,可笔锋一转,写起‘先我赴义死’的《汾二子传》来,笔带调侃,但已无轻佻之气。”

说到隐居,不能不提傅山的《仕训》:“仕不惟非其时不得轻出,即其时亦不得轻出。”即使有好时机,也不该轻易出仕,为什么?不说“天意自古高难测”,就算上下级之间,也都没有什么自由,很难找到与自己性情相投的。读书人所倚仗的是一个“志”字,若志向不能实现,当官有什么意义?危急关头,意气用事,一死谢君王,这实际上于事无补。所以,真正明智的,应在读书中寻“志”,所谓萧瑟门庭自有风流。读到这里,你很容易联想到晚明文人喜欢隐居的传统,比如陈继儒。可明亡以后傅山的浪迹江湖与陈继儒太平年代的隐居昆山,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前者不再只是文人清高,看不惯官场污浊,而是强忍隐痛,坚守节操。即便没像传说中那样肩负反清复明重任,开展各种秘密活动,单是借悬壶济世游走四方,也都注定要经历很多磨难。

这并不意味着晚明文风对傅山毫无影响,相反,我们可以找到若干晚明小品的痕迹,以及他是如何从中挣扎出来的。《帽花厨子传》讲一个世家子,不去攻举业,而执着于庖厨,蔑视世俗功名,津津乐道于如何做菜。在传统中国文化中,确有这么潜在的一脉,那就是对饮食及饮食文化的格外关注,从苏轼、袁枚一直到当代作家汪曾祺、陆文夫、王世襄等,都有这种雅好。另一篇文章《间过元仲》也很有趣:“间过元仲,门庭萧索,薨薨金石声流户外。”萧索门庭里,居然传来金石声,读者猜,大概作者是想写隐居陋巷的高人正在弹琴。不是的,推门进去一看,是元仲在刻石,刻的正是傅山的书法作品。时已过午,问吃了没有,他说“无米”;问饿不饿,他说“好此亦不甚饥也”。后面一通议论,谈如何看待此“镌字迂矣,忍饥镌字,迂之迂也”。这种对某种技艺的特殊执着,跟晚明袁宏道、张岱等再三致意的“一往情深”的“痴”,是异曲同工。应该这么说,在傅山的小品中,晚明文人的某种风气,还是有所存留的。只是这种痕迹不太明显,且你感觉得到后面有一种很硬朗的东西在支撑着。

傅山的名声,第一是医术,第二是书法,第三才是诗文。不懂医,并不妨碍你欣赏他谈医的文章。比如他有一篇杂记:“医犹兵也。古兵法阵图无不当究,亦无不当变。运用之妙,在乎一心。”要说变化之妙,可谓一通百通,“妙于兵者”,必定“妙于医”,也妙于书,妙于文——后两句是我添的,但谅必能得到他的认可。兵、医、书、文,运用之妙的关键,在傅山看来就一个字,不要“奴”,要敢于有自家面目,才能变化无穷。《医药论略》中提及“处一得意之方,亦须一味味千锤百炼”,这就好像“文章自古难,得失寸心知”。这还没完,最能表现文人习气的,是下面这一段:“奴人害奴病,自有奴医与奴药,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医与胡药,正经者不能治。妙人害妙病,自有妙医与妙药,粗俗者不能治。”如此文章,不知学医的看了有何感想。当然,人家根本就不是在论医,而是在说人。傅山对于“奴人”极端不屑,就像另一则杂记所说的:“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已耳。”

我喜欢傅山此类文章,因其第一杂学博识,第二诙谐刻薄,第三口语入文。但传统文学史家,不太看好此类杂文。目前影响最大的高校教材如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于1962年,多次修订重印)、冯其庸等《历代文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年初版,多次修订重印)、刘盼遂与郭预衡编《中国历代散文选》(北京出版社1980年初版,日后多次修订重印)均不收傅山散文。2000年天津的百花文艺出版社刊行我编的《中国散文选》,兼及古代与现代,收录傅山的《汾二子传》《拙庵小记》《作字示子孙》《训子侄》四则,可见个人偏好。前两则属于传记,比较好理解;难得的是我选了两则家训。

20世纪30年代,周作人撰《关于家训》(收入《风雨谈》,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开篇就是“古人的家训这一类东西我最喜欢读,因为在一切著述中这总是比较的诚实的”,接下来表彰的“老实近人情”“见识情趣皆深厚”的家训,从汉人马援《诫兄子严敦书》、晋人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南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一直说到明末清初的傅青主《家训》、冯钝吟《家戒》等。当然,周本人最推崇的是《颜氏家训》,不同于世人之注重道德教诲,周强调的是“宽严得中,而文辞温润与情调相副,极不易得”(参见《颜氏家训》,《夜读抄》,上海北新书局1934年版)。

《霜红龛集》卷二十五“家训”收录众多教育子孙的言论,除了讲人生百态,还谈文说诗论音韵,当然最有名的是“字训”,如“写字之妙,亦不过一正。然正不是板,不是死,只是古法”;“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等。“家训”作为一种文体,主要以子孙为拟想读者,确实如周作人所说的比较诚实,但也不排除写作者戴面具已经习惯成自然,且并无自家见识,留给子孙的也是一通大话空话。再说,当父母的,跟孩子说的并不全是真话,也会有所保留。或怕孩子误解,刻意修饰隐瞒;或觉得时候未到,“天机不可泄露”。在这个意义上,“诚实”只是相对而言。实际上,历代家训中,诚实、真率、见性情,且有恰到好处的自嘲与自省,这样的好文章并不多见。另外,家训不仅仅是写给子孙的,也可以借此表达自家情怀,包括志向与郁闷,因而越到后世越有做文章的味道。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这段家训,举的例子是自己早年临摹圆转流利的赵孟頫墨迹,“不数过而遂欲乱真”,理由很简单,学正人君子难,“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赵孟頫的字,喜欢的说温润娴雅,不喜欢的说妍媚纤柔,这都没问题。可没想到傅山将其一棍子打死,并告诫子孙:“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

要说单从书法就能看出一个人是否奸佞、狡诈或残暴,其实很勉强;要不,书法评论家就可以兼管人事了。北京人喜欢吃酱菜,可“六必居”这三个字是明代大奸臣严嵩写的,你能据此分辨正邪吗?不要说单幅作品,就是书法全集,也都很难一一对应。无论“字如其人”还是“文如其人”,说的是大趋势,且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切忌鼓瑟胶柱。这段家训的结尾,常被史家及书法评论家引用:“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也。”

作为一种美学主张,傅山的“拙”论在书法史上很有意义。但傅山之所以不喜欢赵孟頫的书风软美,也不赞同董其昌的“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画禅室随笔》),是别有幽怀的。身处乱世,目睹世风颓败的青主先生,刻意强调“心正则笔正”,“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既指向书风,更指向士风。作为赵宋宗室,赵孟頫后来投降元朝,做到翰林侍读学士等,如此没有骨气,傅山是很看不起的。因鄙薄其为人,连带也贬低他的字,这是明遗民的洁癖,值得尊重。在另一处家训中,傅山自己也承认,如此激烈地批评赵孟頫,是基于道德义愤,不纯然是美学立场:“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盖自《兰亭》内稍变而至此。”

2001年春夏,我在北京大学为研究生开设“明清散文研究”专题课。课刚开讲,反应不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朋友听说了,提议出版讲课记录稿。于是,请几位研究生帮助录音,并做了初步的整理,我再据此修订成文。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的《后记》中,我提及:“一开始没经验,有课(归有光、王思任)没录上,有的(龚自珍)则换带子时缺了一大截;还有三讲(徐弘祖、刘侗、傅山)整理出初稿后,感觉不满意,自己压下来了。至于李渔、袁枚、章学诚三家,已做好准备,但没来得及开讲。这样七折八扣,原先设想的十八家,就剩下眼下的九讲了。”不少人很好奇,说没录上也就算了,为何已有初稿的徐弘祖、刘侗、傅山三讲,不整理发表呢?

傅山这一讲,原题《气节之士与杂家之文——傅山的为人与为文》,分“杂家之文”“气节之士”“家训之体”三节,课堂效果很好,可那很大程度得益于傅山本人的传奇性——单是依据傅山《因人私记》《汾二子传》加上全祖望《阳曲傅先生事略》,讲述其如何“生既须笃挚,死亦要精神”(《病极待死》),不难有精彩的铺排与阐发。正如周作人《关于傅青主》(收入《风雨谈》)所说的:“我们读全谢山所著《事略》,见七十三老翁如何抗拒博学鸿词的征召,真令人肃然起敬。”坚守气节,鄙视功名,此等事说起来容易,真正实践极难。过去如此,今天也不例外。这一讲最终没有入集,是因为专业性不够,毕竟,讲课和著述是两回事。

这回因《名作欣赏》邀稿,且说明面对的不是专家,而是喜欢文学的普通读者,我于是鼓起勇气,拿出多年前的记录稿,看能不能修订增补,拿出来发表。为了定一定准星,重新翻阅魏宗禹的《傅山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赵园的《我读傅山》(《文学遗产》1997年第2期),以及白谦慎的《傅山的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结论是,还是藏拙好。

记得上大学时,某位老师讲过,自己最喜欢的人物,最好不要轻易撰文或著书,一旦立意写作,必须清醒客观,且条分缕析,这样一来很容易破坏美感。还是留着自己慢慢品味好——几次邂逅傅青主,没能有像样的论说,只能这么自我辩解了

近日附庸风雅,在京举办书法微展,我专门写了幅有关傅山的字,居然大获好评。内容是:“傅山《霜红龛文集·杂记》曰:贫道岑寂中,每耽读《刺客》《游侠》传,便喜动颜色,略有生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