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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德明的题字本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0年02月05日08:14

《书边草》封面及本文作者收藏姜德明部分作品

1963年姜德明(后排右三)于北京鲁迅故居与友人合影

姜德明就毛边本等问题回复本文作者的函件 作者供图

阅读《书边草》认识别样鲁迅

姜德明先生的书好读,所以床头、书桌、沙发……四下都是。之前有次,收到一份杂志,介绍姜先生是1929年生人,方知喜欢并爱读的作者,已经如此高龄了。

第一本购存的姜先生作品,因出版时间相近,定不下是哪一册了:《雨声集》,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第一版;《书边草》,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5月新一版。细想,大约前者先买到,可后者在我自己,更为珍惜。《雨声集》虽然也有几篇类似书话的短章,可大体还是叙事或抒情散文。《书边草》完全是一部书话作品。大学期间,读过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留有较深印象。《书边草》,今天想想,该是自己真正爱好书话类文字的起点吧。

购存《书边草》,一定与书的封面有关。此书封面看着简朴:书脊处一指宽,用暗红装饰;其余幅面,是黄色打底。上半部分,几片灰色草叶对称着张开,托衬着中心三朵红色小花。略靠下,是书写十分平正却秀润的“书边草”三个繁体字,这三个字吸引了眼球。打开书,翻翻文章,大都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题目,有兴趣,立即购下。后来渐渐注意版本,翻版权页,才知此封面为书籍装帧名家钱君匋设计,书名题字,是富有学养的叶圣陶先生。

《书边草》大约是姜先生书话文章首次结集。据作者“后记”:“最早的写于六十年代初,其后中断了十几年。大部分则是近三四年内写的……”从收录文字看,还有当时风习,以鲁迅打头,篇数不少。其余,用作者的话,是“注意到‘五四’以来已经渐渐被人遗忘了的某些作家,特别是那些无名的青年作家。我乐于‘人弃我取’。”当初见到书中收录的作家及文事,许多不见于大学时用的“现代文学史”,感到“旧”有新意,这也是购存的一个缘由吧。

即使鲁迅,姜先生文章也写出“正大”之外的别异。譬如从“《痴花鬘》和《百喻经》”一文,我居然读到鲁迅在1914年,曾两次捐给了金陵刻经处六十银元,拟刻佛经《百喻经》,并且“鲁迅捐资刻版的《百喻经》原版共三十三块,两面刻字,上面涂有灰色香墨。解放后仍完好地保存在金陵刻经处。”这些,今天看着没有问题,可当年鲁迅思想地位颇高,不解怎么会去“刻经”?当年读鲁迅,知道他在晚期,还严厉驳斥徐懋庸的言论,可姜先生却写出一篇“徐懋庸注《阿Q正传》”来。这在今天看当属正常,可当时几乎想不通,既然与鲁迅如此对立,怎么又去为他的作品作注?两文都不长,可叫人见到了鲁迅的复杂和观念对手的变化,它们对笔者理解人的丰富多层面,有了史料证据的开启。

另外的文章,也有使人从文字中脱出的别样获得:《丰子恺的封面画》《闻一多的封面画》《钱君匋的封面画》等,他让人注意到了书籍的装帧设计,让读者有了文章之外的图美感触。可惜,当时印制水准所限,以收藏闻名的姜先生,也无法附上一页图片来为文字添彩。在图片几乎压倒文字的今天,这份遗憾便显得格外深切。

去信求取题字钤印

有了这份阅读喜悦,也使我对作者产生了兴趣。经过打探,知道姜先生是著名的现代书刊收藏家。他的研究,得自寻常的不懈关注,并由此发掘出为“文学史”遮蔽的“文学边角”。这般理路,今天想来,对笔者后来的写作路子,颇有影响。当时并非清楚这一点,只妄念能有与作者求教的机会。可姜先生工作在北京,自己身居偏僻小城,愿望实现起来太难。当时人年轻,胆大,就想着可否将书寄去,求先生签名钤印,算是一种心情的直接表达。

当时大约姜先生已经由《人民日报》副刊去了出版社,自己便将这册《书边草》包好,挂号寄去北京“冒碰”。真好,不长时间,我便收到姜先生回寄的邮包。打开,姜先生的毛笔题字在扉页上展现。先生一手行草,颇为流利,看去文气十足。签名下方,是一枚篆书印章。墨色、红印,在白底映衬下,格外醒目,叫人异常喜爱。

回复函先生也是毛笔:“已签名钤印。”这应该是我提出的。在我的意识中,文人写好字是本分。钤印是因为先前求签名书积攒的经验,知道有印章不仅添加分量,更重要是可让幅面好看。

大约当时提到先生出版的其他书籍,信函中言:“拙作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还出版两种:《绿窗集》、《南亚风情》。似可函购……”当时购书情状,今天很难体会。一本书出版不久,倘若没有寻到,基本就没了希望。姜先生信中介绍的两种书,虽经过努力,可终于没有获得,憾憾。

与姜德明书信往来求教毛边本

这之后我还曾麻烦过姜先生。从保存的信函可知,在1992年时,我还写信向先生求教过“毛边本”的情况。承先生回复:“解放后公开印毛边书的是《诗刊》,大概是创刊的前六期,以后即停止。再以后即你指出的《鲁迅杂感选集》。唐弢的《晦庵书话》,包括拙著的毛边本,只是请印刷厂留出几十册不切边,并未公开发行。这个办法似乎至今还有作者在实行。出版社和厂家都嫌麻烦,恐怕很难再见毛边书了。”由此函可见姜先生对整个出版流程的熟稔程度。当时手头有几册“文革”后新印制的毛边书,其中以《鲁迅杂感选集》最为珍贵。这大约是我当时向姜先生求教的缘由。

后来我对姜先生的书仍一直关注。不久,购存到一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所出《梦书怀人录》(1996年8月一版)。这部著述,实在说,我更喜欢。书中收录文章,较《书边草》,更丰富开阔,文思灵动,笔触更为老到。譬如《艾青书简》《唐弢的信》《夏衍谈画记》《方成的漫画》《凌叔华的画》《端木蕻良的画》《清名伶“十三绝”画像》等,不限于书籍史料,更注重独有信息的介绍,以及获得过程的人情风味,使得不仅内容别异,更可见人的细微独到处。

即使循着先前书话路子的文章,择取上更深广起来。譬如文学史上很少提及的民间歌谣一类:《汉口竹枝词》《东洋风土竹枝词》《沈阳百咏》《日京竹枝词》。还有书贩札记《金陵卖书记》。其余如清代著名“文字狱”主角吕留良的《吕晚村手书家训》,从姜先生介绍可知,吕不过一刻书贩书人,死去数十年后,书中所谓“反清”内容被“发现”,残忍的雍正仍将他“戮尸枭示”,儿子也“戮尸”,孙子“拦腰斩断”……“清代文字狱”,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野蛮残忍的行径。此文虽不长,可分量不轻。

这部书对于笔者,是开阔了眼界,也获得到阅读指向。书中介绍的熊佛西的《山水人物印象记》,十分珍稀,后来被海豚出版社挖掘(不知是否由姜先生指点)印出,赶紧购存。一读之下,果然极佳;另一册《金陵卖书记》也是海豚出版社以小开本印出,前不久刚买到手,正在翻读……这均是受姜先生指示之惠,必须谢谢。姜先生这部书中个别资料,引发了我的兴趣,循着线索探寻,有新发现,也写出了文章发表。这更不可忘记姜先生的提示之功了。

网购姜德明作品有惊喜

最近获得的姜先生作品,应该是上海远东出版社的《流水集》。这部书是网购的,无法如在书店,可以翻阅内容,完全是冲着“姜德明”大名。一个作者,仅名字就成为读者选择对象,人、文之间,彼此这般贴切,该多不易。

此书一如既往,发挥着作者接触各界人士多,阅读广泛的优长。姜先生曾长期担任《人民日报》副刊编辑,当时此副刊为文化人亮相的最佳场地,故此,作者得以与许多文人保持良好关系。这些亲历交往,由作者质朴却鲜活文字述出,极易引动读者兴味。

譬如记叶圣陶先生的《圣者的形象》一文,作者说自己保存最早的叶先生的信,是他的一篇文章在报刊发表后收到的。信中说:“昨日读大作《清泉流向千万家》,欣快之至,钦佩之至。写报道文章,走此途殊为正道,设计好,语言不采学生腔,使读者感觉有余味。望足下赓续为之,我以读者身份引领而俟。”此信中显现出的平和态度,素朴却精到的文字,更不用说评述之切题到位,叫受信者,还有读者,怎不感佩良多?短短数十字,称其表现出了叶先生不一般的文辞水准及为人风度,不夸张罢。

1985年夏天,作者与诗人艾青一同在辽宁兴城海边度假。结果,作者获得了一篇散记《在海边,艾青说……》:说了什么?艾青做了梦,梦见了父亲,“一生中我时常想到我对父亲是有所抱憾的。我不曾去为他送终,不曾给他带去一点安慰。”想想早年诗歌中艾青对父亲的批判,眼下这些话,是对人生深度体会后的感受吧。诗人的思维表达,确实特别。孩子被父亲带着,见到艾青,让孩子叫“爷爷”。孩子不乐意了:“老让叫爷爷。”艾青说:“是的。应该反对公式化。”主人说到当地风俗,立夏这一天都要吃鸡蛋。人问,为什么,对方回答不出。艾青说:“夏天到了,鸡下蛋多了。”不一定对,可别异、机敏、睿智。在延安,饭桌上,艾青听见一个壮汉满口四川话说:“中国的小说和外国小说不同。中国小说有头有尾,外国小说是拦腰截断。”后来知道,此为陈毅将军。将军本色是文人呵。

作者幸运。这样的内容,非亲历无从谈起;当然,有机会,无此眼光,难能感受并记述,也无济于事。

尽管可说的有益文章很不少,可也不能多记了,另外两册藏在书堆里的姜先生作品,也不急着寻出。略感遗憾的,是后来姜先生作品,据介绍,出过几册带插图的,十分向往。可在几家书店没寻着,至今未能得手。想着世上事本少尽如人意,我就顺遂缘分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