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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奇迹:韩国读书电视节目异军突起

来源:澎湃新闻 | 徐图之  2020年01月08日13:05

“天凉好读书”,刚刚过去的2019年,关于读书的讨论在韩国从年初延续到年底,特别是在金秋时节达到顶峰:先是第一部以出版社为主要故事场景的韩剧《浪漫是一册副刊》在1月播出,让大众一窥韩国出版业的实态,出版人也借此剧浇心中块垒,尤其是一些书被销毁一幕,可以说是这部浪漫爱情剧中最不可承受之痛。到了9、10月份,多家电视台开播读书节目,尽管收视率有人欢喜有人愁,但起码让读书这个话题重回久违的韩国舆论场。

同时,网民发起的废除新书最多打八五折的图书定价制的国民请愿也突破20万人,令青瓦台必须答辩。虽然文化体育观光部部长仍然坚持这一制度,但他也提到今年11月会在三年一次的法案例行审议时考虑修改完善,给请愿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以出版社为背景的浪漫喜剧《浪漫是一册副刊》

事实上,韩国读书类电视节目并非自今日始,但上一次出现差不多是20年前的事了:2001年11月,MBC开播《!让我们读书吧》,但也只持续了两年;2018年8月,该台最后一个读书节目《Biblio battle》播出一期便停播。KBS则在2013年播出过《读书之乐》节目,现在以《汝矣岛书房》为名的书评栏目也偶尔出现周日早间新闻中。因此,在本世纪前20年中,专门的读书节目在这两大韩国公共电视台基本是缺席的。尽管其间以电视剧、电影、综艺为主的韩流风靡全球,韩国国内也细分出新闻调查、饮食、医疗保健、休闲、观光、亲子、养老等时事教养节目。读书,似乎成了少数人的兴趣爱好,被社会大众漠视了。

前述国民请愿提供了一组数据:

韩国的阅读率,从2011年的61.8%下降到2017年的54.9%;全国实体书店数量,从2009年的2846间减少到2017年的2050间。

与此同时,互联网与智能手机的普及,使在线漫画、在线小说等网络读物在韩国逐渐走红,一些作品还被改编成影视剧发扬光大。另外,YouTube等网站也出现了包括读书播客、Vlog在内的音视频节目,个别人的订阅数、点击量多则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在总人口5170余万的韩国,这样的受众数量丝毫不输一些电视台的节目。

可能认识到了以上危机并存的状况,一向忧患意识极强的韩国媒体特别是对收视率异常敏感的电视台/电台,在去年秋天不约而同打出了读书节目的招牌:

9月24日,有线台TVN首先开播《时下书房:为您读书》(下称《时下书房》);两天后,教育电视台EBS《发现的乐趣:社区书房》(下称《社区书房》)跟上;10月5日,MBC电台节目《听一本书》开始了每周末两集的播出;次日,综合编成频道JTBC以纪录片《敲开改变未来的书之门》开始三连击:10月9日,号称韩国首个“OST+BOOK”的节目《歌词书房》诞生;月底,《张东健back to the books》开始连播四周;到了年底,TVN再以两集《书的命运》在新设纪录片节目《Shift》中首先露面。

TVN纪录片《书的命运》第一部《纸本书的未来》

JTBC纪录片《张东健Back to the books》

不到三个月时间,韩国广播电视系统居然出现了七个读书类节目。如果不算电台节目,按照《韩民族日报》的说法,那六个电视节目一点也不无聊,大致可以分为三类——读书旅行片:《社区书房》由作家主持,并邀请另一位作家或学者探访韩国各地的独立书店,先由两人单独闲聊开始,最后与读者一起讨论分享;《张东健back to the books》则由他现身或献声旁白介绍中国、法国、日本、韩国的著名书店。读书纪录片《敲开改变未来的书之门》走访瑞典等北欧国家,介绍那里送上门读书、人与狗共读、购物中心设多语种公共图书馆等做法,随后回望韩国歌手与作家合作的网上读书广播、为青少年提供电子书的移动图书馆、签约让小孩子集读者、作者、编者于一身的图书村等尝试,两者在培育或激活青少年的阅读习惯/欲望上不谋而合;《书的命运》分“纸本书的未来”和“读者的未来”两集,小说家金英夏也是先访德法再返韩国,探讨读书在全球化时代遭遇的普遍性难题与应对之策。读书综艺片:《时下书房》和《歌词书房》都是在各自书房中围坐在一起的清谈节目,前者由主持和嘉宾讨论书,后者则是由唱作人(歌手、作曲家、乐器演奏家等)像为影视剧作曲那样为书作曲。

其实,上述三类节目中的前两类可以合并为泛纪录片,它们的共同点是都要户外实地探访,不像综艺节目那样限于演播室内,所以制作周期、成本非常高,《社区书房》得到了韩国文体部旗下的放送通信委员会发展基金支援,《张东健back to the books》则有韩国科学技术资讯通信部旗下的韩国放送通信传播振兴院支援制作,它甚至在还未播完时便获得了该部颁发的韩国电视内容最优秀奖。

但是,以节目收视率来看,有公共机关支援的却不如民营电视台自制的,纪录片也不如综艺片,具体而言,即JTBC不如TVN。当然,这与节目形式(严肃探讨不及综艺搞笑受欢迎)、时段安排(傍晚档、深夜档不及八点档)有关,更与电视台的本身擅长的领域分工有关(JTBC强项在新闻节目,近年电视剧和综艺虽有不少高收视作品,但整体上还是输原本就以娱乐立台的TVN一截)所以,同为读书综艺节目,《歌词书房》在播了七期后就结束,而《时下书房》则续订到了2020年,最新的第14期于1月7日播出。至于EBS仍然在播《社区书房》,则得益于它是韩国第三大公共电视台的身份,播这类节目正是它应尽的公共义务。

2019年11月5日,《时下书房》成为当天韩国各有线电视收视率冠军

下面分析一下《歌词书房》与《时下书房》PK败北的本身原因:

《歌词书房》开播的初衷是为没多少时间读书的现代人提供一个途径听书,而且是以琅琅入耳的歌词形式来呈现,颇有创意,比如有一期为著名法国小说《小王子》谱曲听起来就不错,这些唱作人还提到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小说《德米安》被大红大紫的歌手BTS(防弹少年团)、IU(李智恩)写入专辑后在韩国成了畅销书(我去年5月在韩国待了大半个月,在各书店频频见到此书,在此之前我在中国根本没听说过此书)。但是,一首歌曲太短,现代的视听者对它的第一感觉是它的形式,人们只顾着听歌会忽视它原本承载的书的内容,网络焦点就会变成“某歌手在某节目唱了什么新歌”的讨论,何况他们的知名度还不够响亮。而且,每期新加入的歌手都会互相问:最近读了什么书吗?但往往被以“这是这里的例行问题吗?”笑着敷衍过去——如果他们自己都不怎么读书,如何说服观众去读书呢?显然,这只是一个以读书为名的音乐节目。

《时下书房》的嘉宾同样不够有名:除了小说家张康明(《出走韩国》有中文版)、24岁的女演员文佳煐外,其他的讲师、专家、学者等,不仅一般中国人闻所未闻,在韩国也只是在各自领域为业内熟悉,对观众来说多数也是陌生的。但是,这档节目迅速打开了局面:现在韩国最大的门户网站及搜索引擎naver搜索韩文“书”,第一个提示的结果就是该节目的名称;《时下书房》收视率不仅是《歌词书房》三到五倍,更多次在韩国所有有线台节目排行榜中位居前列,更一度夺得第一名;它在youtube的视频累计播放量也超过了2000万次,其中长视频比短视频更受欢迎,似乎打破了“网民更爱看在线短视频”的传闻。

那么,新创节目《时下书房》是如何创造奇迹的呢?先看一下它播出以来的14份书单:《人类简史》(Sapiens,尤瓦尔·赫拉利 著)、《懲毖錄》(柳成龙 著)、《君主论》(马基雅维利 著)、《美丽新世界》(阿道司·赫胥黎 著)、《神曲》(但丁 著)、《枪炮、病菌与钢铁》(贾雷德·戴蒙德 著)、《耶路撒冷的艾希曼》(汉娜·阿伦特 著)、《白凡日志》(金九 著)、《助推》(Nudge,理查德·H·泰勒 著)、《自私的基因》(约翰·道金斯 著)、《事实》(Factfulness,汉斯·罗斯林 著)、《德米安》(Demian,赫尔曼·黑塞 著)、《公正:该如何做是好》(迈克尔·桑德尔)、《宇宙》(卡尔·萨根 著)——显然,全部是经过时间检验的名人名著。有人或许会说,既然是名著,还用得着你来推荐吗?为什么不推一些新书?其实,以上虽说是名著,多数人止于听说过或报书名的程度吧?像笔者也只读过其中两部。对习惯了TVN的韩剧和综艺节目的观众来说,这些以欧美为主的科学、人文、社科读物确实能开拓眼界。至于新书,首先它不像名著保险,其次韩国法律禁止在除购物以外的电视节目中直接卖广告(所以本文提及的节目不少刻意不拍出版社的Logo或以字母代之)。

好书是好书,在电视上如何呈现给观众呢?有的以戏剧群体演绎(如中国综艺《一本好书》),有的由主持人唱独角戏(如梁文道《一千零一夜》)。韩国《时下书房》选择了较为传统的围炉夜话方式:主持人+常驻嘉宾+特邀嘉宾共七人,每期讨论一本书;但它又不同于传统的讲座、论坛:由主讲人一言堂,观众或嘉宾只负责鼓掌、喝彩或象征性提问。我看过其中三期,以第七期、被有人认为是最难懂但也是收视率最高的《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为例说明。阿伦特这本书虽是名著,但也只能算小众读物,尤其在韩国或中国。《时下书房》主持人是韩国教育界颇有名气的讲师,他先用十多分钟激情地介绍了书的大概内容,辅以当年审判艾希曼的原始视频、照片(配上字幕),指出艾希曼自辩无罪的理由:他是众人眼中的好邻居、好父亲、好丈夫,质问他所作所为只是服从命令而已?小说家张康明其后则介绍了写作背景等情况,但最为出色的常驻嘉宾则是位居七人正中央、犹如众星拱月的演员文佳煐。她是众人中的唯一女性,事实上选择她并不是为了做点缀的花瓶,也不是随意的。父母在德国留学时相恋结婚后生下她,她直到小学三年级才回韩国,现在从事演艺活动外仍在大学就读,这期讲纳粹德国战犯正好有用武之地。她说,德国的历史教育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虽然她没机会接受到,但她父母曾去纳粹的达豪集中营遗址参观,节目就展示了他们拍的照片。而且,她还读过另一本书——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的秘书布伦希尔德·庞塞尔(Brunhilde Pomsel)回忆录《一个德国人的生活》(《A German Life》,有同名纪录片)平平无奇的书名似乎也在自证她的“恶的平庸”。文佳煐做了读书笔记,并念了几段原文:“起初我对政治一点也不关心,直到年岁渐长才感兴趣”,呼吁人们反思认为政治与己无关的想法。另外的两位嘉宾也是为这期节目特邀的:一位是犯罪心理学家、一位是哲学教授,他们分别以各自专业知识分析了艾希曼、纳粹德国与大屠杀。当然,节目并不只是回顾历史,也以展示的韩国报纸报道的伊朗伊拉克之间的库尔德问题,一起讨论并提醒观众,类似问题并没有远离人类。

《时下书房》这样的节目安排与设计就很充分了。但是,仍然有一个与中途被腰斩的《歌词书房》类似的问题困扰着它:观众会不会只关注节目或出演者,而忘记了介绍的书(中国网民对《张东健Back to the books》反应类似:不少人只注意到明星张东健)?网上评论大部分是赞美,不少人也确实只是针对节目本身或嘉宾发言,但也有部分网民在博客上分享了长篇书评、读后感或者图书打卡照片。更重要的是,节目介绍的14本书全部成为畅销书,尽管像《公正:该如何做是好》几年前就是畅销书,据说在韩国卖了200万本,其他书不少也是常销书。一名韩国网民分享了上述书单,说自己收藏了其中12本(占85.7%),读了5本(占35.7%);收藏的书中有3本电子书(其中一本也买了实体书),这就颇能反映韩国读者的阅读取向。令人惊喜的是,像《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以及文佳煐顺带提及的《一个德国人的生活》这样原本冷门的小众书籍,也成为畅销书,当然会让韩国出版社喜出望外,以致原本不怎么关心电视节目的出版界也在问:你们的节目做多久?下一期介绍什么书呢?

这显然也跟韩国的出版产业环境有关,前述国民请愿还提供了另一组数据:

韩国平均书价,由2014年的15600韩元上升到2017年的16000韩元,即平均上涨了约2元多人民币;出版社图书销售额,则从2014年的42300亿韩元减少到2016年的39600亿韩元;每种图书的平均发行量,则2014年1979本降为2017年的1401本。

以此来看,韩国读者和出版社都有理由不满,前者埋怨书卖得更贵了,后者则指出书卖得更少了。

所以,这次国民请愿半个月就突破20万人关口(政府必须答复),是有相当民意基础的,他们认为2014年实施的“图书定价制”是造成韩国图书市场下滑的元凶,因为在该制度下,韩国所有书店,不论是实体店还是网店,不管卖实体书还是电子书,只要是出版18个月以内的新书,即使加上优惠劵、积分卡,最多只能以八五折出售。我去年在韩国书店所见,新书会员价基本上是九折,这也促成了韩国二手书市场近年的繁荣。

在这种状况下,韩国电视读书节目异军突起,像《时下书房》还创造了收视奇迹,它们对韩国图书市场乃至整个阅读环境的影响,实在令人好奇,值得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