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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蔡元培,便无刘海粟

来源:《传记文学》 | 石楠  2020年01月03日09:07

1929 年,刘海粟一行拜访巴黎美术学院院长贝纳尔。从左至右:张弦、张韵士、刘海粟、贝纳尔、傅雷

在为撰写《沧海人生——刘海粟传》搜集的大量史料中,我发现影响中国现代美术史的两位巨人——刘海粟、徐悲鸿,都得助于著名教育家、学者蔡元培的扶助。廖静文女士在《徐悲鸿一生》中也有记叙。当徐悲鸿持着康有为致其友罗瘿公信去北京求职时,罗把徐悲鸿推荐给时任教育部部长的傅增湘,傅答应派遣留学生去法国时不会遗忘徐悲鸿,徐悲鸿在京等待出国留学期间,认识了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蔡元培十分看重徐悲鸿,聘他担任北大画法研究会的导师。不久报纸上公布了中国教育部派驻欧洲留学生的名单,其中没有徐悲鸿的名字。徐悲鸿十分气愤,即给傅增湘写了封措辞尖锐的责问信,傅非常生气,徐悲鸿留学法国的希望,也因之成了泡影。蔡元培得知此事后,亲自给傅增湘写信。傅增湘即复信蔡元培,表示不食前言,徐悲鸿才得以公费到法国留学9年,攻研艺术。徐悲鸿学成回国,又是蔡元培举荐他担任北平艺术学院院长,才有可能把他的才华发挥出来,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地位。刘海粟在和我的多次畅谈中,几乎每次都对我说:“蔡先生是我的恩师,于我恩重如山,他还是我们上海美专的精神领袖,我终生感激他。我和悲鸿若非蔡先生提拔,也许是另一种命运。”他不止一次跟我谈过蔡元培对他扶掖的往事。

名副其实的美专校董会主席

1917年,蔡元培在《新青年》第3卷第6号上发表题为《以美育代宗教说》的文章,刘海粟十分赞同他的“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观点,就写信给他,希望他能支持上海美专的教育改革。蔡元培立即复信给他,支持他的教育主张。1919年12月,上海美专成立校董会,蔡元培担任董事会主席,他又提名梁启超、袁观澜、沈恩孚、黄炎培担任校董。他不是挂名的董事会主席,而是亲自过问董事会一切事务,领导了美专提高教学质量、改革学制等一系列教改工作。由于他远在北平,便又委托黄炎培做他的驻沪代表,负责日常工作。后来,有人提出增补新校董,他接到报告后,即复信海粟:

惠书并校董事会函敬悉,弟对此事已详复董事会函中,查董事诸君中,为钱士青、谭廉、唐雄、阮性存、张福增、章慰高等六位,弟不知其详,如蒙便中嘱书记抄赐各位履历一纸甚幸。

蔡元培认认真真承担了上海美专校董事会主席之职责,并写了“闳约深美”四字,请刻工用楠木雕刻制匾,从北京送到沪上,在上海美专礼堂上悬挂了30多年,直到美专合并到华东艺专。

1922年,蔡元培给当时的教育部次长陈垣写信呼吁给上海美专立案,以使美专毕业生享受国立专科学校毕业生同等待遇。

刘海粟第一次进京

1921年秋天,刘海粟写信给蔡元培,希望能给他提供一个进京机会,面聆教诲,也画些北国风光。蔡元培就邀请他到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去讲学,给他定的讲题是《欧洲近代艺术思潮》。这说明他早就注意到了刘海粟发表在报刊上的那些有关梵·高、塞尚、高更及后期印象派的文章。

刘海粟喜出望外,但自感太年轻了,又有些紧张。他一边积极读书,准备讲稿,一边蓄起了胡须。12月14日,刘海粟乘三等火车北上。这是他第一次入京,首次领略北国风情。骆驼昂首阔步旁若无人的步履、熙来攘往的马车、干燥的风和空气中的微尘,都使他感到新鲜。可蔡元培却不在家,他脚上患疮正在东交民巷德国医院住院。当刘海粟走进病房时,蔡元培刚刚动过手术,病房的小桌和床头都堆放着很多德文、法文书刊,他正依在床头看一本装帧精美的莱比锡印制的欧洲名家画集。

“蔡先生”,他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刘海粟一眼就认出了蔡元培,“您的脚好些了吗?”

“感觉好多了”,蔡元培立即坐了起来,取下老花眼镜,“你是刘先生吧? 请坐!”他示意刘海粟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你来得正好,我在医院里感到寂寞,看了些论艺术的著作和画册,欢迎你常来谈谈,互相探讨研究。”

蔡元培一点儿没有某些大学者的那种架子,他的谦和使人感动,刘海粟说:“先生,我太年轻,治学办学没有经验,请先生多给些指教。”“哈哈!”蔡元培爽朗地笑了起来:“所以,你就蓄起了胡子?!”他像慈母看着自己深爱的儿女那样,“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这是中国民间一句俗语,你已经画过不少年了,有一定的心得,不要过谦了,你可以大胆地把你对新兴艺术研究的心得讲授给我们北大画法研究会的成员,给他们送来知识和艺术的新鲜空气。”

蔡元培

首次见面,蔡元培给刘海粟留下了一代师表那种博大胸怀和对年轻人无限信任和关爱的深刻印象。这次难得的进京机会,使刘海粟结识了很多对中国近代社会和历史起过巨大作用的名流人物。在医院里,他便认识了李大钊、许寿裳、经亨颐、胡适、梁启超、徐志摩,还有陈独秀。蔡元培将他安排在北京美专教师宿舍居住,又使他有机会和蜚声北国画坛的姚茫父、陈师曾、李毅士、吴法鼎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他们一起探讨文艺思想,评说中外名作;他们陪他逛王府井、琉璃厂、荣宝斋,那张石涛的《黄山图》,就是在那时得到的。

刘海粟每天外出写生,画了《前门》《长城》《天坛》《雍和宫》《北海》《古柏》,很快就积累了36张画稿。蔡元培看了他的画稿很高兴,就准备为他举办个展,并亲自起草《介绍画家刘海粟》一文作为画展的序言,发表在《新社会报》和《东方杂志》上。这是刘海粟的第一次个展,他终生记着那篇文章:

刘海粟用十四年毅力,在艺术界创造了一个新方面,这虽然是他个人艺术生命的表现,却与文化发展上,也许受到许多助力。民国十一年一月十日,高师的美术研究会和平民教育社等,为他举办个人展览会,我们写这篇文章不独是介绍刘君,并希望我国艺术界多产生几个像他那样有毅力的作者……

刘君的艺术,是倾向后期印象主义。他专喜欢描写外光,他的艺术纯是直观自然而来,忠实地把对于自然界的情感描写出来,很深刻地把个性表现出来,所以他画面上的线条里,结构里,都充满着自然的情感。他的个性是十分强烈,在他的作品里处处可以看得出。他对于色彩和线条都有强烈的表现,色彩上常用极反照的两种调子相互结构起来,线条也是很单纯很生动的样子,和那些细纤女性的技巧主义,是完全不同。他总是绝不修饰,绝不夸张,拿他的作品分析起来,处处又可以看出他总是自己走自己的路,自己抒发自己要抒发的情感。就可知道他的制作,不是受预定的拘束的。所以刘君的艺术得来的成功,或者就是在此。……

这对一个刚刚26岁的青年画家该是怎样的鼓舞和激励啊! 画展取得很大的成功,刘海粟的作品风格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这无不与蔡元培的推荐有关。

当蔡元培得知刘海粟在北京的生活有困难时,又向德国大夫克里依博士推荐了刘海粟的油画《西单牌楼》和《天坛》。大夫给刘海粟画酬150元,在当时的北京是相当高的。

在蔡元培的推荐下,享有盛名的高等师范也来请刘海粟去讲学,并给予他盛情的接待。北京之行,为刘海粟的事业打下了基础。

刘海粟山水画《高岩翘翠》立轴 设色纸本 1927年作

助刘海粟到欧洲考察艺术

到欧洲学习考察艺术,是刘海粟的多年心愿,可费用成了困难的关键。蔡元培为了解决他在欧洲求学期间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聘任他为大学院挂名撰述员,每月汇给他160元,并勉励他说:“巴黎是个奇妙的地方,可以日挥万金,也可以过穷日子,刻苦不损国家体面,你要有自信!”刘海粟临行前,蔡元培又教导他:“考察艺术不要限于绘画,各种兄弟艺术,各种艺术流派都应广泛接触,采众花之蜜,酿自我之香,用西人长,补自己之短,画画要保持民族的气质,东方人的气质,中国文化有五千年历史,有独自的魅力,不能忘了祖宗。”

刘海粟十分感动,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刚开口就被打断了,蔡元培摆摆手说:“这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大学院,而是为了需要振兴美育的神州。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不为后人挺身请命,披荆斩棘,要老年人干什么! 这是我的义务,你也应该做到最后一息。”

第一次欧洲之行,对刘海粟来说,是他艺术人生的一个关键性转折,对他未来的人生之路、艺术之路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29年2月,在蔡元培的帮助下,刘海粟以驻欧特约著作员的身份,到欧洲考察美术

促成柏林中国现代画展

刘海粟第一次欧游,与德国东方艺术协会达成了1934年到柏林举办中国现代画展的协议。此事首先遭到了中国驻德公使蒋作宾的反对,他说:“刘海粟不过一区区教授,怎能代表国家答复这么重要的问题?”但却得到了蔡元培的热情支持,并和刘海粟一起拟订了初步计划,又取得了叶恭绰的赞同和支持,蔡元培担任赴德画展筹委会主任,叶恭绰任副主任,这又引发了一些作品未入选画家的不满。他们上教育部、行政院请愿,指责刘海粟包办,闹得沸沸扬扬。蔡元培为他一一解释,才平息了这场纷争。这次画展在欧洲引起了强烈反响,产生了轰动性效应,但也引起一些人的妒嫉,令其立即回国。刘海粟冒天下之大不韪,拒绝回国,坚持到欧洲各国巡回展览。回国后,蔡元培、叶恭绰给了他极高的评价,并在上海设宴为他洗尘。蔡元培之致词是这样说的:

刘海粟先生此次代表吾国赴德举办中国现代画展,获得无上光荣与极大成功。在柏林展览后,引起各国之注意,两年间在欧巡回展览十余处,震动全欧,使欧人明了吾国艺术尚在不断地前进,一变欧人以前之误会,因其他方面对各国宣传艺术,以东方艺术代表自居。吾国以前则未及注意。此次画展之后,转移欧人之视线,此因吾全国艺术家之力量所博得之荣誉,而由于海粟先生之努力奋斗,不避艰辛,始有此结果。此等劳绩与伟大精神,实使吾人钦佩与感谢。吾国年来多故,对外文化宣扬,未遑注意,即经济方面,亦感困难。

此次画展经行政院决定后,并拨经费四万五千元,其事由叶玉甫先生费尽心血,始抵于成。同时,柏林展览会开幕以后,德国各省及各国均热烈欢迎,纷纷要求续展,其经费虽由各地方政府或美术院分别筹拨津贴,而刘先生个人往返川资,皆由其所售之画款垫用及私人借贷。似此政府以少量之经费,获若大之成功,诚出吾人意外,不过刘先生私人之负累过重,吾人尤不能不设法以谋补救。现刘先生已载誉归来矣,将所有未售之作品,已登报请各作家向筹备处领回,已售之画款,已托潘会计发还。各事妥善缜密,尤为可佩。请共举一觞,对刘先生表示敬意!

蔡元培给刘海粟题画

在刘海粟的珍贵藏品中,有很多名人的墨迹,其中就有不少是蔡元培的。

刘海粟40岁生日,没有举办庆祝,可蔡元培却没有忘记,亲书寿联送他:

技进乎道,庶几不惑;

名副其实,何虑无闻?

蔡元培还为海粟题过很多画。《九溪十八涧》上题的是:

闻传扬子泣岐途,理智常夸统万殊。

艺感由来忌单调,转因复曲得欢娱。

《言子墓》上题的是:

风光殊不是初春,老树槎枒欲搏人。

想见秋声催粟感,不教怀旧转怀新。

《溪山松风图》中题的是:

不是一定有这样的石头,也不是一定有这样的松树,也不是一定有这样的石头与这样的松树同这种样子一块儿排列着,完全是心力的表现,不是描头画角的家数。

《黄山松》中题的是:

海粟先生于本年( 一九三三年) 十一月游黄山,在风雪中作此,不胜岁寒后凋之感。

又在《黄山古松图》上题道:

黄山之松名天下,夭娇盘拿态万方。漫说盆栽能放大(人言黄山松石恰如放大之盆景),且凭笔力与夸张。

《临黄石斋松石图卷》上题的是:

黄山天目与天台,踏石看松曾几回。

选写英姿二十九,铁肩棘手一齐来。

晋帖唐临也逼真,每参个性一番新。

但求神似非形似,不薄今人爱古人。

刘海粟的两次欧游作品展览会,蔡元培都亲为其作序,给他以激励和支持,并为他的《海粟丛刊》作了序言。

蔡元培为《海粟丛刊》题字

在香港的最后一面

1938年上海沦陷,租界成了孤岛,日本特务和汉奸势力猖獗,刘海粟在上海呆不下去了。1939年11月,他只身走南洋,举办筹赈画展,支持抗战。他搭乘荷兰商船“芝巴德号”途经香港去雅加达,趁商船在香港补充给养期间,他拎着一只藤提箱,去看望已搬到九龙定居的蔡元培。

刘海粟站在一条偏僻小巷深处的一扇紧闭的木门前,愣住了,风雨已剥蚀了它的油漆,给人一种苍凉凄清之感,他没想到蔡元培这样的学者会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他都不敢敲门,当蔡夫人周峻真真实实请他进门时,他才相信这是真的! 蔡元培见到他就说:“你来了,我很高兴。你是准备来此常住还是路过?”

刘海粟告诉了他南行之目的,蔡元培高兴地说:“发动侨胞支援抗战,这很好!”当他得知刘海粟是因拒绝汪精卫的邀请,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才离开上海之后,脸色倏地阴了下来,眼里充溢着忧愤,好半天才说:“我早就看出他是个卖国贼!”同时发出一声深沉的长叹。

刘海粟见蔡元培衣衫破旧,棉袍上好几处打了补丁,面色青癯,眼窝深陷,眼泡黄亮浮肿,两颊削瘦得只剩一层皮,腰也佝偻了,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变得苍老无力。室内陈设亦十分简陋,心中一阵难过,他知道蔡元培一生清廉,不置产业,全部心血都用在培育青年上,到了古稀之年,还是两袖清风,仅靠中央研究院的一点儿薪水和商务印书馆的一点儿编辑费维持生计。物价飞涨,致使他落到如此困境。刘海粟想资助蔡元培,又怕伤害了蔡元培,便趁他为其题画时,去到厨房,从川资中拿出部分钱,求夫人暗暗收下,给蔡元培治病。这回,蔡元培为刘海粟题了最后一次画,不想竟成永诀!

痛吊恩师

刘海粟到南洋后,就与华侨领袖们协商,接蔡元培到南洋治病,正拟派人到香港接他时,《天声日报》传来噩耗:“著名教育家、杰出学者蔡元培先生于民国二十九年三月五日在港病逝,享年七十有四。身后欠医院医药费达千元,无钱购置棺木。一代伟人,在忧愤贫病中告别人世!呜呼哀哉!……”

刘海粟顿觉心肺撕裂,眼放金星,天地顿时也旋转起来,昏倒在地。

侨领们吓慌了,把他抬到床上,用凉毛巾敷到额上,请来医生抢救。他醒来后,就抱头痛哭:“蔡先生! 蔡先生!世上无您,就没有我刘海粟呀!”他撕扯着头发,频击着脑袋,像疯了一样呼喊着,“蔡先生,我没能送您去医院,没能帮助到您,我对不起您! 我这心受不了呀!……”侨领们劝刘海粟节哀,但怎么也拦不住,他像个孩子,不停地捶打自己,呜呜咽咽,几天不吃东西。侨领们见他如此哀伤,决定为蔡元培先生举办追悼会,他才开始喝点儿稀饭。他写了万言悼词,在盛大的追悼会上,泪水洗面,泣不成声,在悼词后说:“世无先生,就无我刘海粟!我要永远记住先生的教导,学习先生的精神,不断前进,为振兴中国艺术奋斗终生!不管前路如何险恶、崎岖,我都会走下去的!”

晚年刘海粟

抗战胜利后,刘海粟在上海美专设立了蔡孑民(注:蔡元培字孑民)先生纪念奖学金,还建立了孑民美术图书馆。

1988年10月11日, 蔡元培诞辰120周年纪念日,出自雕塑大师刘开渠之手的蔡元培纪念铜像在上海静安公园落成,刘海粟以90多岁之高龄,坐着轮椅出席了奠基和揭像典礼。他站在像前激动不已,大声地说:“我已93岁了,我仍觉得我是一个小学生,艺无止境,这是您的精神在激励我永远前进,我的艺术才如此年轻!”

1994年3月16日,我出席刘海粟大师百岁华诞庆典,与他的两次长谈中,他又说到他深感蔡元培先生的知遇之恩,又一次对我说:“世有蔡元培,才有我和徐悲鸿。没有他的鼎力扶助,悲鸿去不了法国深造,我也非今天面目。我永远记着他的支持和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