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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与“留得残荷”

来源:文汇报 | 李宏昀  2019年12月27日08:13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块垒”和“委屈”的区别,由此可以避免世人对于林黛玉的常见误解。当一个人胸中“块垒不平”,他在意的其实是自己的能量或者说灵气无处安放。比如李元霸“恨天无把恨地无环”,意思是天要是有“把”他就可以把天抡起来玩了。林黛玉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你以为她过得委屈?大错。她那是“块垒”。把林黛玉和李元霸类比才是对的。

林黛玉教香菱写诗,处处够得上“大家”手眼:

“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值得特别提出来的是,林黛玉diss了一下陆游:

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陆游这两句诗差在哪里?钱穆先生的解读可供参考:

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到底该有个人在里面。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尽有人买一件古玩,烧一炉香,自己以为很高雅,其实还是俗。因为在这环境中,换进别一个人来,不见有什么不同,这就算做俗。

林黛玉还“最不喜欢”李商隐,原文是这样的: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

宝玉要拔掉荷叶,让我想起《三国演义》里,刘备送别徐庶;看着徐庶骑马越跑越远,刘备说:“把这些树都给我砍了!因为它们挡住了我看徐先生的视线嘤嘤嘤……”拔或者不拔,当然取决于喜欢的人。

宝钗怪宝玉任性折腾,这是人情圆熟。

至于“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好在哪里呢?用苏东坡的这句话来解说就足够了: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

“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句,在李商隐的原诗里是这样的(原文是“枯荷”):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末句单独拿出来,倒还比放在完整的诗里更显出好。

不妨用李商隐自己的诗句来点明上面这首诗的意境,那就是: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清狂”是沉溺之中的自我排解。而苏东坡的“凡物皆有可观”呢,是处处随遇而安的“清狂”。

把“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单独拿出来,等于是把“沉溺相思惆怅”都放掉了,只留下“清狂”,于是就接通了苏东坡的胸襟旷达。

有人说,写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这是曹雪芹的小小失误。这样多情善感的少女怎么会不喜欢李商隐?曹雪芹是不小心把自己的口味套到笔下的人物上了。

在我看来,林黛玉特地说自己“最不喜欢”李商隐,这刚好是少女心性的表现。

倒不是说她傲娇或口是心非什么的(虽然“最不喜欢”确实是傲娇的语气)。其实我们可以相信“最不喜欢”是林黛玉的大实话;即便如此,她对于李商隐的评价,也比对于陆游的评价要高,而且高得多。

陆游那两句“老干体”,对于眼光过了某个水准的人,不会再有任何吸引力;所以不屑一顾即可,连“不喜欢”都省得说。而李商隐的“沉溺相思惆怅”对于林黛玉还是有吸引力的,所以需要特意抵挡一下(这“最不喜欢”,有点像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在骂“妖女”)。林黛玉不取“沉溺”只取“旷达”这一路,也有少年人的争强好胜在里面。

其实,要是想通了,对于那吸引力不去特意抵挡,“沉溺”一下也没什么,对不?也算“凡物皆有可观”嘛。

黄灿然先生的小诗《清澈见底》,适合放在本篇末尾:只有清澈见底的人才开始懂得浑浑沌沌之妙,也只有深刻体会浑浑沌沌之妙的人才懂得珍惜,以及可惜仅仅清澈见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