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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那些生命荒芜但又不断向上的人”

来源:文艺报 |   2019年12月23日06:24

对流层读书会由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发起,目前固定成员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博士共12人左右。读书会通常以一部作品为楔子,围绕某一主题由此放开说去,不限于单一的作品本身。一般讨论成果会整理发表于公众号“送你一朵花戴”,公众号后续会开放评论区留言功能。

对流层是大气层的最底层,其中生成的每一阵风、每一滴雨都与大地上的人们息息相关,一如文学。

周鋆汐:这部小说给我的一个整体的感受就是人在时间与空间中被包裹着挣扎。

首先是时间感。题目中的“鲛”字很有魅力,带来一种神秘感和远古感,整部书中与“远古”“原始”相关联的事物出现了很多次。这些都共同构成了一种远古沧桑感,让人感到有些东西也许是罪恶、也许是挣扎,是从古至今一直存在于人类本性之中无法摆脱的,似乎小说刻意在营造一种时间意识。

时间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宏大的包裹我们的空间。书里多次提及了被宏大包围的弱小体,比如被蜡泪包裹的飞蛾尸体、被湖水包裹的尸体,被寂静无人如坟墓般铅矿包裹的我。这里如果用一个类比的话,应当是我就等同于尸体。当一个弱小体被一个宏大的环境包裹的时候,感知就会逐渐错乱而渐趋丧失,而这首先消解的就是时间。但小说中其实反而一直在确认时间,一开篇就有精确的时间:2008年4月17日,我们可以通过小说明确梁海涛几几年入狱,几几年下岗等等。梁海涛自己也买了一本大日历来确认时间,但依然会被时间包裹而“疑心自己是不是活了几百岁”。“我”去找范听寒借书,无时无刻都是穿戴整齐,不断确认时间,我觉得事实上有一种对被铅矿包裹的否认,是“我”的自我挣扎,是一种想要好好去生活的渴望,“我”一直觉得自己与范听寒是某种同类(经过一些苦难而依旧对知识精神或者一种形而上的东西有坚持),“我”不能让自己归属到铅矿里、归属到黑暗中而被吞噬。我一开始觉得梁海涛穿戴整齐、种种仪式感是为了肯定自己当下的存在,并一直在生活中挣扎。后来我逐渐觉得这事实上是一种自我欺骗,周围所有的人其实都注意到这种异常,“我”却依然执著于掩饰,就像被蜡泪包裹的飞蛾最初的挣扎。但“我”也只能依靠这种自我欺骗,才会去不断挣扎。范听寒去世前对郭世杰说,每个人都说过假话,“万物刍狗,谁也不要怪谁。”我觉得最伤心的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每个人都被一种宏大包裹着,自知或不自知。

林润藤:很多年轻写作者在涉及现代话题时只会用现代的意象,热衷于古代意象的作家又难以生发出现代性的思考,沉浸于唯美感伤的情调。但我觉得孙频在这部小说中除了用古典的情调来舒缓叙述的节奏并渲染一些情境,还让我们看到了古典意象被赋予的现代感受。比如月,在古典诗词中可能是团圆是思念,但在这部小说中更成为构筑内心审视的图景。还有掉在棺材上血滴一样的海棠果,在古典诗词中可能代表鲜艳美丽,但此处代表的是血腥、惶惑和凄凉。可以说以古典情调书写现代主题、现代情绪,让古典元素获得了生机,也让小说有了别样的风味。

这次孙频在小说中突破了之前写女性视角以及写两性的模式,首次用男性第一人称写作,并放弃了两性题材,这或许是创作上自我突破的一次尝试。这部小说相对之前的作品来看,不再以情节作为主要的进展动力,叙述情感逐渐克制。当然,小说虽然克制但并不平淡,里面部分采用了推理悬疑的方法——时不时地抖露一点真相的尾巴。在带有机锋的对话之中一次次审视“我”的内心波动。在叙述的节奏上,每当情绪将要冲出水面的紧张瞬间,作者又用了周围山林景致的描绘或者我的一些举动比如灌凉水,比如游向湖底等等语句加以缓释。尤其开头不紧不慢的一夜醒来,让这部小说不同于一般的悬疑推理小说和福尔摩斯探案式的情节故事,它不是步步紧逼真相的,因为揭露真相不是这个故事的最终目的。这部小说也不是在消费悬疑杀人故事。这部小说更像是一个沉沦在山林荒野中的,没有了时间,又脱离了社会的罪恶的人进行的灵与肉的思考。所以我觉得从这个层面上看,这个小说叙述节奏的把握是值得肯定的。

成朱轶:第一点,小说表面的外壳是梁海涛(郭世杰)和范听寒、范云冈之间的故事,里面藏匿的杀人藏尸案会让读者有深入探索的欲望。但是我读完以后觉得这个秘密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其中容易被忽略的人物的人生经历。第二点,在结构上面,小说采用了双线结构,一条明线是“我”在来到这座密林之前的经历以及“我”与范听寒之间的故事,暗线是“我”与范柳亭之间的故事,这一条暗线在12节之后渐渐显露出来。所以,我觉得作者在写作的时候是很克制的,一个个情节是一点点地剥离出来的,一条暗线埋伏也是很完整的。小说前半部分有很多的细节都是在铺垫,在设置悬念,基调是比较神秘的。题目鲛在水中央,开头对于密林、无名湖、黑云峰的描写都具有生态小说的特点,其中穿插的对自然景观的描写比较优美、清新。

纪水苗:在读前面几节的时候,我总是想起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朦胧、神秘,以为是梦,却被某些事物提示所处世界的真实性。我很喜欢小说中一些很像电影切换镜头的段落,比如“我眯起眼睛看了看正午的阳光,金色的会繁衍和滋生一切的阳光,和二十二年前的阳光并没有任何不同。”“二十二年后的阳光不多不少地落在这个小镇的这条街道上,落在我和一群小贩的身上、脸上。”这样的叙述不仅将“我”的现在和过去相连接,更能从中生发出世事无常、人生苍茫之感。

关于《鲛在水中央》这部小说,我的想法有两点:一是我将郭世杰借书还书之举看作是叙述者的自我救赎之旅。第三次“我”从范听寒口中得知他的儿子是范柳亭之后,理当避之不及。虽然“我”知道不该再去,但还是又一次、再一次、再再一次去到范听寒家。并且,在后面几次借书的时候,范听寒或多或少地和我谈起范柳亭。范听寒的讲述使呈现在“我”面前的范柳亭是一个较为完整的形象而不仅是一个欺骗他人的失败企业家的形象。也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和范柳亭不可避免地再次交织起来,“我”开始与范柳亭和解,也慢慢使自己心安。“我”开始像儿子履行对父亲的义务一样照顾范听寒,也借此在赎罪。

二是我将小说多次借书还书、潜入湖底的叙述看作是重复。在小说中,重复的运用可分为叙述重复和主题重复。小说明确写出的大约有7次来到范听寒家借书还书、5次潜入湖底。这样的叙述重复使人物的背景以及心理活动得以呈现,也使小说的叙事结构层层推进。当然,叙述重复是围绕着主题进行的。我认为小说的主题是“生存”和“救赎”。在借书还书的叙述重复中,我们可以隐约看到“反右”、“文革”、工人失业下岗、下海等重要历史时段以及其中普通人的命运浮沉。为了生存,人们苟且;为了更好地生存,人们奔波。谁人不像一根蒲草,微小而坚韧,被历史遗忘,却能因一条缝隙得以生存。普通人虽然微不足道,却能以己度人,范听寒临终前所言“我说过假话,范柳亭说过假话,你也说过假话……谁也不要怪谁”的言外之意应是“这个人世间,有谁不是在努力地活着”。“我”从范听寒那里得到了体恤和宽宥,也在多次来往中得到了救赎。因而我乐观地以为,结尾“我潜入水中,再次向着无名湖幽暗的湖底游去”是为告别,此后“我”将心安地努力活下去。

缪一帆:刚才已经有人说到这篇小说对古典文学资源的挪用,我想补充一点,就是《鲛在水中央》的标题也是一次挪用。我们都知道,鲛人泣珠在古典文学中已经成为了一个典故,李商隐写过“沧海月明珠有泪”,是一种朦胧的、唯美的感觉。我想,在一定程度上,“鲛在水中央”是化用了李商隐的诗句,但是逆转了它的意境,朦胧感仍在,唯美感突变成了一种侵蚀人心的心理恐怖,这有些近似于爱伦·坡的感觉,或者说,是“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恶之花版本。

王可柯:我大概是看到第二章、第三章的时候,就差不多能够猜到海涛应该是一个犯罪者。因为他有很多犯罪者的心态,例如说他开了一个饭店,但是要开到很偏僻的地方,然后菜还只有几个,就怕太香了会引来更多别的人。看到这一句的时候,我觉得这多半是一个有犯罪经历或者说是一个有犯罪背景的人。还有一些比较肯定的就是范爷爷,他是肯定会选择原谅的。感觉他已经猜到范柳亭的死跟梁海涛是有关系的,但是他每次在试探审视梁海涛的时候,他其实更多的是慢慢地选择要一步一步原谅他。我感觉,范云冈在结尾的地方还能提供一层张力,她不是一个必须要选择原谅的人。她身上有很激烈的东西,她是可以把局面给搅乱的,但是她宽恕的可能一方面来自于海涛的态度,他说我愿意带你去看,对吧?然后还有一个宽恕的可能是因为她恋父,她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她生活得很失败的一个地方,她其实想逃的话是可以走的,但是她选择了在范爷爷死了之后找梁海涛谈一下。我看这篇小说的时候,没有担心范云冈和海涛这两个人究竟谁会去引发死亡性的冲击事件,因为“我”其实是一个求生欲很强的人。范云冈呢,她其实是很激烈也很自爱的。所以他们两个不会爆发什么死亡事件,他们也不会自杀。我觉得像海涛这个人他其实一边在守住秘密一边在自省,他在和他的罪相处。但是,他在罪里可以呼吸。如果他是鲛人的话,他在水下是可以呼吸的,尸体也在水下,所以他是可以在这种罪当中生活的人,而且他在努力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例如说守住自己,尤其当自己的生活岌岌可危的时候。我就想这么看的话,如果他更岌岌可危,如果他没有这么容易守住自己的话,会不会这篇小说能带来的冲击性更大一点,这是我的一个想法。

性别视角在模糊的同时是有一些混杂的,我想可能也是在转型期间可能会出现的状况。我觉得这个小说故事成立的合理性是建立在几个关键时间点的明确上。我特别注意到很多时间是很明确的。例如说“2008年4月17日,四年了,我在废弃的矿坑四年了”,小说给了一个非常明确的时间——2008年4月17日。然后往前推4年,就是2004年他才到这里来。然后是“40岁那年一个人又回来了”。所以他差不多是1964年出生的人,然后小说说他1986年的时候被释放,然后1987年的时候他爸爸死了,他顶工了,1992年的时候他母亲死了,1998年下岗,1999年跟范柳亭就相遇了,范柳亭失踪了八年。我觉得整个小说成立的合理性,就在这个时间节点非常明确上,这都是能串起来的。因为小说里说在2008年的时候范柳亭消失了8年,也就是范柳亭消失的时候应该是1999年到2000年的时候,或者说2000年才知道失踪消息了。然后范听寒是六十五六岁,孙女范云冈1995年的时候16岁。所以我觉得这篇小说,就老师您说想要写更大的东西,我就想着更大的东西您是怎么写的,其实我觉得应该是在这些时间节点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的,然后这些时间节点就牵扯出了您说的更大的东西。如果只看这一个故事的话,表面上它是一个小镇里面的一个隐藏的杀人犯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和罪展开的一些故事,但是小说实际上反映了整个时代,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有时代背景。

孙频:我先回应一下你提到的这个时间问题,我在写作的时候肯定不会白设置一些时间。小说中的这些时间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因为把这些时间串起来就是时代,就是说如果把所有的关键时间连起来,你就能看到时代的变化。单看一个时间是无效的,而主人公正是与时间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人,他的命运就沉浮于时间当中。当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家人,没有房子,完全地隐匿于深山老林里,住在废墟里,与草木日月、野生动物为伴的时候,这个人其实根本不是生活在人类社会里,而只是在时间里流浪。他是在时间里孤独地守着秘密的这么一个人,是一个在时间里漫游的人,而不是一个正常的处于社会秩序中的人。一个如此孤独地在时间中漫游的人,他受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大?所以说刚才你提到的,说是觉得这个主人公是一个善于自我原谅的人,我不太同意。主人公当然一直在逃生,这没有问题,求生是人的本能,但与此同时他也一直在放逐自己、惩罚自己。比如说他最后回到深山老林,一方面是为了逃避惩罚,另一方面也是在自我惩罚,这种时间的无效性,正是一种酷刑,与幽禁差不多。当时构思小说的时候,我想把新中国成立以来,一个最普通的老百姓所可能遭遇到的一些时间、一些时代的节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去表现一个普通人的命运。所以我为什么把这个人物设置到一九六几年出生,是因为在这个年代出生的人才有足够的时间去经历很多的事情,“70后”、“80后”都不足以有这么丰富的经历。比如说他19岁的时候因为严打入了狱,然后又被无罪释放,之后进工厂,能成为工人阶级在当年也算是炙手可热,接着工厂倒闭他也得下岗等等。这一系列的重要事件,我把它们串到一个人身上,就是为了起到一种浓缩的效果,希望在一个人身上能够浓缩出这种时代感。我觉得这个小说是一个时间感非常强烈的小说,它表现的真的就是时间,而人物的生命也是完全在时间中漫游和消耗,他自己则守着一个坚硬的无法被消化的秘密,这个秘密什么时候才能被消化呢?有可能在某一天东窗事发,他又被抓住了,有可能他就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直到他死亡,只有他死掉,这个秘密才会同时消失掉。所以这个秘密本身也是和时间有关系的,一个事件只有在时间中保存得足够长久,才能变成一个秘密。所以刚才你提到的这些时间点,首先是我精心选择的,其次我本人也非常迷恋这种时间的感觉,我觉得人生中所有的迂回,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周折,其实都是时间造成的。

王玥:我比较关注小说中的两个矛盾。第一个矛盾就是时间的问题。“我”(梁海涛)选择到人烟稀少的深林里面来生活,实际上已经脱离正常的社会了。在深山这种孙频老师所写的“时间的黑洞”中,时间会疯狂地流逝,“我”必然也会很难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于是“我”就用很多措施,比如说穿西装,在家里挂日历,包括读书,这些都是感知时间正在有序流逝,而不是一种无序疯狂的流逝。“我”在拼命拒绝被这个时间的黑洞所吸收。我在这里有一个疑惑的地方,孙频设置了“我”穿西装这么一个有意味的情节。“我”在人生许多至暗时候都没有穿,在坐牢的时候,坐牢出来之后,去广州辛苦地做倒爷的时候,都没有穿,而是在深山生活这样一个人生转折点特意开始穿西装。“我”明明知道自己身上是背负着罪恶的,是更需要隐藏和低调的,“我”还穿着西装在深林里“惹眼”地生活,明知道出去赶集买菜的时候会遭到别人的怀疑,“我”还是坚持这样做了。对于这个情节设置我可以理解,可能是想表达梁海涛想维持体面,包括保留一部分自己对美好正常生活的向往或者是尊严,但是也还是想请教一下孙频,一定要设置这么一个“突兀”的情节有什么更深的用意吗?

我说一下第二个矛盾。这篇小说可以说是一个水汽氤氲的小说。小说开头是山间落了一场微雨,然后到海涛曾经在童年也有一种置身水底的感觉,包括最后寻找到深林里的深湖,把范柳亭的骸骨推到深湖里。在小说里他和水是分不开的。还有很多氛围和语言的流淌,都让我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外部环境是这样有一点阴冷、潮湿的感觉,但是人物的内心,包括人物生活的一些细节,“我”(梁海涛)在山里面烤火吃一些野味,包括和范听寒一家交往的细节,其实是和外部的湿冷环境形成对比的,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是有温度的。关于密林中的深湖,孙老师刚开始写的时候,就给我一种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感觉。“我”沿着河流、山路一路寻找,最后突然树木一下子消失,前方跳出了一片湖,就给我那种突然找到“桃花源”的感觉。但是这个湖里又深藏着一个非常绝望、非常黑暗的秘密——受害者躺在湖底。那么我对深湖之于海涛的意义有点好奇。从您的叙述来看,它有一点像一个秘密基地,一个神秘又美好的环境,这与它里面存在的黑暗负面的秘密又是对立的。看过推理小说的同学也许知道,有一些变态杀手在作案之后会回去查看他作案或者抛尸的现场,以延续内心杀戮的快感,但我们知道海涛并不是这种变态杀手。深湖这样一个像桃花源一样,让他可以在秘密和世俗的压抑下呼吸的缝隙,他应该加倍珍惜,以保留湖对内心的治愈力和安慰力,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将骸骨深藏湖底,毁掉内心的桃花源,并一次次去查看自己的罪恶痕迹?这是让我比较好奇的。

孙频:你提到的问题是,一个在深山里的人,他为什么要穿西服。一个人与世隔绝地隐居在深山里的时候,每天还要穿着一身周正的西服,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拯救。周围没有人看你,你可以完全不修边幅,你可以不穿衣服,或像野人一样穿点树叶也可以,但是他正是在用这种方式捍卫自己最后的尊严,他与动物和野兽是不一样的,他知道“我”还是一个人。人和动物到底有什么区别,就是人的那种尊严感,就是说他不愿意丧失这点尊严,因为他知道一旦把这个东西丢掉,可能就真的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了。其实人对尊严感丧失的这种恐惧,我觉得并不亚于被抓住当罪犯或被关到监狱里去,所以他惟恐丢失而小心翼翼地去保护,并且一直坚持这样一个穿衣的习惯。而且隐秘蛮荒的山林与文明是没有关系的,它是文明到不了的地方,但是穿西装打领带是属于人类的文明,而且是程度比较高的文明,因为它代表礼仪和尊严。把这种人类文明带到蛮荒的森林里去,我觉得就是一种冲突,能产生一种张力。你说的这些矛盾,我设置的时候是为了让小说能够产生这样一种张力,包括你提到的第二点,这种像桃花源一样的一个湖,忽然跳出来与这种湖底的秘密之间是不是会有矛盾。在静谧的山林里有这样一片平静的大湖确实很有诗意,同时在这样的湖底藏着不为人所知的恐怖秘密。以上两点,你不要把它理解成矛盾,因为这种对比本身就蕴含着极大的张力。如果以诗意来写诗意,难免让人觉得腻歪,以残酷去碰残酷,又会觉得非常坚硬,非常冷酷。就是说,外在的诗意和内在的黑暗残酷,揉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会让人感觉到了小说里的那种张力。

邹宜笑:在这部小说里面范柳亭这个人物,基本上是小说中所有人物的因,也是所有人物的果。他作为“我”的一个同辈人,跟“我”有着同样的背景,同样有过下海经商的经历,但是为什么作为所有人的因,所有人的果的范柳亭却没有故事,他消失了。

孙频:范柳亭其实是小说里边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是这个湖底秘密的源头。他是个农民企业家的形象,农民企业家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非常多,但他们都是昙花一现,他们能够踩到时代的某个节拍,顺应了某种时代发展的需要,也许发了一些财,但是他们的生命力都很短暂。这是因为农民企业家本身的一些局限,知识、文化之类,以及时代在飞速往前发展,他们跟不上等等,还有包括一些经营方式的问题,于是他们的企业几年之内就纷纷倒闭了。范柳亭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因为急于去改变命运,然后当企业亏损无法盈利的时候,就不得不想到用一些很极端的方式去赚钱,比如说诈骗,这导致最后无助的工人把他杀掉。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你恰恰不能让他出现,从头到尾这个人都不能露脸,他只能藏在背后。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如果真的出现了,面目清晰地站在你面前,你就会觉得索然无味。让他在背后,你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你才会不停地去想象,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重要的东西不等于你一定要把它极度清晰地去特写,选择一种相反的方式淡化它、模糊它,也许更有想象空间。

刘宇:我看到结尾的时候在思考,即使范柳亭的父亲和女儿都已经原谅了郭世杰,但是他在这个过程中几次都想要主动去陈述他自己的罪行,可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所以我看到结尾的时候,我在想,郭世杰在游向湖底之后,他最终会选择自首还是自杀。您说这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那么您在写小说的过程中自己是否有预设过,郭世杰他最后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他选择活下去的话,究竟是自首之后活下去,还是继续这样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孙频:我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样。因为如果我把这个想清楚了,我就一定会在文中流露出来。但是我认为当主人公的命运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不能硬性地规定他下一步会怎样,而是只能交给读者去想象。我作为作者,都不可能知道他下一步会怎样。因为他这个人物是一个备受煎熬的复杂形象,一方面求生欲很强,想通过各种逃避来活下去,另一方面又被自己的内疚和责任感折磨,尤其看到范家人的生活之后,也几度想把这些个真相说出来,但同时又害怕。他是一个非常纠结的形象,活得并不快乐,藏起来也备受煎熬。你让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无论是去自首还是自杀,都不太成立,这是因为他自身的复杂性就在那里。所以在最后把一切就交给想象空间更好,因为这样一个人怎么做都有可能,也怎么做都不合逻辑。所以不能把一个开放式的结尾硬性地去套一个可能性。

席思宇:我觉得,对于范柳亭的女儿来说,救赎和宽恕的行为,其实是不太可能成立的。因为这个故事整个结束是在2008年,当时她29岁,隔了9年,就可以宽恕杀害父亲的人,在我看来是有点从情理上不太能够说得通的一件事情。

孙频:江湖中无非就是四个字,恩怨情仇,有恩就有怨,有情就有仇。有人会像武侠小说里那样,一辈子去追杀父仇人,一定要为父报仇,但是你为什么不能理解世间也一定会有人去原谅仇人呢?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一个人虽然是以陌生人的身份走近你,但是在几年的相处中,他像亲人一样对你,去关照你,并且他不停地借书看书,以此来拯救自己,你如果都看在眼里,对这个人不会心生怜悯吗?

范云冈这个人物本身就带有很天真的东西,你看她为什么喜欢黑社会老大,她说这个人他会用刀去劈毒贩,也会用南瓜给她做南瓜灯,她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就是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混杂着天真和力量,而她的人格是复杂的,一方面带着很尖锐的利器,另一方面内心又柔弱善良没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人对于别人的付出就会很容易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