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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和鲁迅把酒言欢? ——略论鲁迅作品与其生活的互文关系

来源:文汇报 | 唐骋华  2019年12月23日08:54

冯雪峰一家和鲁迅一家的合影

画家石良作品《友谊(鲁迅与瞿秋白)》

鲁迅爱抽烟,人尽皆知。他存世的经典相片中,多有吸烟的。萧红就说,鲁迅与人攀谈,可以连续十几个小时烟不离手。鲁迅也爱喝酒。还是萧红的回忆。鲁迅日常餐食,基本老三样:一碗素炒豌豆苗,一碗笋炒咸菜,再一碗黄花鱼。黄花鱼是煎过的,因为鲁迅虽然是南方人,却偏爱北方饭,喜欢吃油炸的、硬的东西,不大碰鸡汤、牛奶。有时喝点酒,多半是花雕,即出现在鲁迅小说里的“绍酒”。

酒是寻找伙伴的密码本

绍酒,是鲁迅的家乡酒。我们知道,对故乡,鲁迅的疏离感多于亲切感。《故乡》里“我”和中年闰土之间的那道厚障壁,也真实地横亘于鲁迅和绍兴当中。所以《故乡》与其说是怀恋,不如说是告别,告别那个死寂沉沉的故乡。但这告别并不决绝,或者说,理性上决绝,情感上却不免“五里一徘徊”。

《故乡》和《社戏》,是鲁迅小说里难得的以故乡本身为描述对象的作品(在《孔乙己》和《阿Q正传》中,家乡主要是作为背景)。这两篇小说,除了常见的鲁迅式阴冷和犀利,也难得的有些抒情性段落。

《故乡》里,鲁迅追述“项带银圈”的闰土,领着“我”捕鸟雀,并想象他在碧绿的西瓜地里,手捏一柄钢叉,刺向偷瓜的猹。《社戏》里鲁迅更是津津乐道于由社戏、蚯蚓、河虾、罗汉豆等风物构成的故土。手法仍是白描,却弥散着隐约而绵长的缱绻。或许,再坚硬的斗士也需要在心底留个软垫,好有个地方靠一靠。

鲁迅喝花雕亦可作如是观。并非花雕有多好喝,而是,它勾连着某些情感点,是鲁迅和被他告别了的故乡的秘密约定。既然是秘密约定,那么鲁迅喝酒就具有非公共性,这在跟吃茶做比较时尤为明显。从许广平、萧红等人的回忆文字里能读到,鲁迅待客,会泡壶茶,从下午吃到深夜。老靶子路(今武进路)有个小茶馆,鲁迅经常与友人去吃茶谈天。对鲁迅来说,吃茶带有社交属性,喝酒则不然,它更私人。通常情况下,鲁迅是独自小酌。他也曾和郁达夫、范爱农喝酒,那是挚友;和许广平、萧红喝酒,那是爱侣与粉丝。范围再扩大,鲁迅似乎就不怎么饮酒了。

这种微妙的区别,同样体现在小说主人公身上。魏连殳(《孤独者》)和吕纬甫(《在酒楼上》),是只同“我”喝酒;方玄绰(《端午节》)叫佣人从酒店赊了瓶莲花白,回家喝两杯,于微醺中读《尝试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边缘知识分子,和酒的关系相当个人化,似乎只能在私密空间饮酒。

唯独孔乙己例外——他是读书人,但去咸亨酒店喝酒。不过这并非合群的表示,因为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本应和其他长衫主顾一样,去包厢点菜点酒,慢慢啜饮。可惜他考了一辈子科举,没捞到半点功名,所以被剥夺了独酌的权利。他只能站在柜台前,嘱咐伙计“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但这依然不是聚饮。相反,来自短衣帮、掌柜和伙计的讥笑,将孔乙己的喝酒置于一种个人与大众的冲突之中。由此产生的灵魂上的痛苦,让孔乙己和魏连殳、吕纬甫一道,成为近代中国小知识分子的悲剧象征。

对这些小知识分子来说,酒是寻找伙伴的密码本。所以酒是不能随便请人喝的,要么独饮,要么与知己对饮。这个知己,即小说里的“我”。魏连殳与“我”喝酒,是引“我”为同类。酒把对饮的两人勾连成“我们”,又把“我们”与现世污浊隔开。相对于“我们”,外部世界是他者——地狱般的他者。“我们”关起门喝酒,讨伐这人间地狱,立志改变它。所以《孤独者》前半段的酒,是投枪,是匕首,是启蒙者的秘钥。

酒是逃离现世污浊的唯一通道

更进一步,如果把这个“我”当作虚构作品中的非虚构存在,即鲁迅本尊,文本就能同现实发生互文关系。鲁迅《自嘲》诗前四句(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所刻画的形象,喧嚣中的冷寂,人群里的孤独,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捣乱,活脱脱早期的魏连殳。

有趣的是,与魏连殳一样,鲁迅也只与同类喝酒。萧红记得,有天晚饭,鲁迅和一位“商人先生”边喝酒边聊天,这位商人先生走过很多地方,颇为健谈。现在我们知道,这商人就是冯雪峰。他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给鲁迅捎来有关红军的讯息,而鲁迅以酒款待。

鲁迅和另一位共产党人的情谊更加深厚,他就是瞿秋白。鲁迅杂文有十多篇,实为瞿秋白所作。两人常常喝点小酒。瞿秋白曾把一首旧作书写成条幅,赠与鲁迅:“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鲁迅回赠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联系具体语境,此处的知己,或可作“酒逢知己”解;而“同怀”,是不是有“共同怀抱酒杯”的意思呢?

这是找到知己的情况。要是遇不着,或对着知己也不能推心置腹,则只好闷饮,往内心更阴郁的地方沉沦。《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讲的就是这回事。魏晋之际,司马氏篡夺曹魏江山的野心已经很明显,政局错综复杂,多说一句话都会招来杀身之祸。因此阮籍成天酩酊大醉,避谈时事,到了“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酒是他逃离现世污浊的唯一通道。

这也是为什么孔乙己被打折了腿,还要跑到咸亨酒店讨酒喝。他不知道众人将怎样侮辱他吗?不,他知道。知道了还要去,是因为如果连这条通道都关闭了,就只剩下死。甚至应该说,孔乙己爬到咸亨酒店,其实是走向刑场;他用“四文大钱”换来的酒,是受刑前的壮胆酒。他必定是鼓足勇气才去买这碗酒,这酒,是他作为读书人残存的尊严。

孔乙己的终极命运,鲁迅做了模糊处理:大约的确是死了。而鲁迅的旧友范爱农是真死了。鲁迅回忆了自己与范爱农的厚谊,重点落在酒上——两人都爱酒,见面即对饮,“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后来鲁迅去了北京,范爱农形单影只,加上性格不讨喜,被周围人排挤,他整日酗酒,终于因酒而死: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凫水,却从此不起来。

生命的最后阶段,酒之于范爱农不再是知己间神交的助燃剂,而是去魅为纯粹的酒精,喝酒的私密性全然消失。于是这酒,跟狐朋狗友也能喝。“酒德”的沦丧表明,精神上的范爱农早就死了,肉体的死亡只是其余响——是他落水瞬间的那一声“砰”。

酒是无情世界留给他的唯一的感情出口

通过范爱农酒德的演变我们窥探到了两个秘密。首先,鲁迅喝酒有节制。这应当与童年阴影有关。鲁迅爱喝酒,难免引起一些非议和误解,对此,他做过一番自辩:“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时候,母亲常提到父亲喝了酒,脾气怎样坏,母亲说,长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亲那样子……所以我不多喝的……从来没喝醉过……”这是萧红的记录。许广平也有过类似回忆。反映到创作里,鲁迅笔下的醉酒,大多不是好事。

第二个秘密,喝酒一旦沾染了社交属性,十之八九是负面的。这时候酒本身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的地方——酒店。

《明天》开场就是酒店。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这两个咸亨酒店的常客,夜深了还在吃喝。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心思,都在一墙之隔的单四嫂子那儿。单四嫂子前年守了寡,为养活自己和幼子,每晚都要纺纱。这纺纱的声音透过薄墙传到酒店,在酒精作用下,逗引得老拱们浮想联翩。此处,单四嫂子沦为“被听(看)”的对象,老拱们是她的窃听者、品鉴者、意淫者,甚至借着抱孩子、为殇儿办丧事的名义,成了她生活的闯入者。单四嫂子之于老拱,正如肥皂之于四铭(小说《肥皂》的男主人公),她是被物化的客体,是被酒精迷醉了的男性的情欲对象。

如果说老拱们霸占了咸亨酒店的夜晚,那么,阿Q们则盘踞了它的白天。

咸亨酒店是未庄人的微信群、朋友圈、吐槽大会、信息集散地和道德审判所。各色人等在这里嘬着黄酒,嚼舌家长里短,传递真真假假的革命消息,打听哪家需要短工,消遣某某人的丑闻……他们醉眼朦胧,调笑撒泼,猥琐地观看阿Q在酒店门口摸小尼姑的光头,发出阵阵哄笑。

可以说,《阿Q正传》中的咸亨酒店等于《药》中华老栓开的茶馆。酒店和茶馆可以互换,酒徒和茶客可以互换,交谈内容也可以互换。咸亨酒店里会冒出人血馒头,同样,阿Q调笑小尼姑的场景也将发生在茶馆门口。所有这些人,酒徒也好,茶客也罢,底色都是看客——看别人,也被别人看。而看与被看都要在公共空间内进行,这个空间,就是酒店。

这样,阿Q爱去咸亨酒店的行为就能得到理解——在那里,他的看客身份才完整。然而“吴妈事件”败坏了阿Q的名声,酒店不再赊账给他。这是变相的驱逐,阿Q的看客身份由此丧失——他看不了别人,别人也不想看他。所以,当阿Q在城里发了笔横财回到未庄,第一件事,就是重返咸亨酒店。他掏出满把的银钱铜钱,往柜台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阿Q用这个动作宣告了看客身份的恢复,也注定了自身命运。

那么酒呢,酒在阿Q的生命历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阿Q正传》几次写到阿Q醉酒后的表现。一次是在街上乱走,和王胡闹矛盾,打了一架。另一次是空着肚子喝了两碗酒,飘飘然地高喊:“造反了!造反了!”当晚,阿Q做了个“闹革命”的梦: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哪里——可惜脚太大。

梦醒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造反之梦,不过是让躺在土谷祠稻草堆上的阿Q意淫了宁式床的温软。当假洋鬼子举起哭丧棒,这梦就粉碎了。

可除了酒以及酒后的梦,阿Q又能拥有什么呢?事实上,酒是被侮辱被损害了的阿Q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留给他的唯一的感情出口。酒是他的鸦片。在这个意义上,阿Q的悲剧和魏连殳、吕纬甫及范爱农的悲剧连接了起来——因为酒也是这三个人的鸦片,他们的身体和心灵都走向了末路。这种无论阿Q式的底层人物(启蒙对象),抑或魏连殳式的小知识分子(启蒙者),统统无路可走的悲凉,正是鲁迅的犀利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