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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之前,都德写下了《磨坊文札》 距今整整150年

来源:文汇报 |  刘晖  2019年12月18日08:25

《磨坊文札》都德 著 柳鸣九 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都德的磨坊”是环法自行车赛电视直播中的著名地标。普罗旺斯丰渭叶乡的这座磨坊的盛名来自作家都德的《磨坊文札》。都德在磨坊附近的城堡住了不到一年,他不是磨坊主,从未住过磨坊,常到磨坊寻找灵感并在那里写作。都德出生于法国西南部的尼姆,九岁时全家迁往里昂。中学毕业后,他到巴黎闯荡,过着卖文为生的困窘日子。1860年,他担任莫尔尼公爵的秘书,始有余暇创作短篇小说并为《费加罗报》写专栏,到阿尔及利亚、科西嘉和普罗旺斯旅行和短居。1866年夏,他与保尔·阿莱纳开始为《事件报》合写“普罗旺斯专栏”,后结集为 《磨坊文札》(1869)出版。

他以拉伯雷式的诙谐笔法,颂扬反宗教的世俗欢乐

《磨坊文札》是围绕“南方”主题串成的熠熠发光的珍链,带有乡野的洛可可风格,用矛盾修辞法来说,清新而娇艳,繁复而澄澈,感伤而欢快。作家在序言中开宗明义,他在罗讷河山谷的普罗旺斯中心区买了一座废弃的风力磨坊,“位于一个杉树成群、橡树四季常青的小山岗上”。他在磨坊里写信,向他的朋友和读者绘声绘色地报道他在南方的见闻、印象和回忆,堪称速冻保鲜的口述。一个个神奇的、童话的、恐怖的、教谕的故事呈现出电影叙事的画面感。

《安居》的画外音语调诙谐。作家甫一出现,磨坊里的兔子“露营部队”慌忙撤退,“楼上的那个房客,一只阴阳怪气、老奸巨猾的猫头鹰”中止了冥想。磨坊外是典型的普罗旺斯风景:阳光灿烂,松林葱郁,万籁俱寂,“偶尔传来一声笛音,薰衣草丛中一声鸟叫,大路上骡子的一声铃响”。叙述定格于饱食牧草的羊群从山里回到农庄的场面,“每一只绵羊在自己毛绒里,都带回了一点阿尔皮耶山上野性的芬芳与自由活泼的气息”。优美的自然洗去了落拓文人身上的巴黎尘垢:“一个充满芳香、和煦温暖的小天地,它远离报刊媒体、车马喧嚣与乌烟瘴气!”

除了大自然,都德也歌唱本性的自然。他以拉伯雷式的诙谐笔法,颂扬反宗教的、异教的世俗欢乐。《三遍小弥撒》中德高望重的修道院院长觊觎美酒佳肴,主持圣诞弥撒时竟偷工减料。《菊菊乡的神甫》则是对《神曲》的小小戏仿,本堂神甫“性情善良得像面包,心地光明得像黄金”,深爱菊菊乡的百姓,看到布道对他们无效,便大力渲染地狱的恐怖,引他们走上了行善之路。《繁星》是一首优美的牧歌,纯洁的牧童在普罗旺斯的星空下守护着他暗恋的姑娘:“星星中那最秀丽最灿烂的一颗,因为迷了路,而停落在我的肩上睡觉”。

《阿莱城的姑娘》是不朽的名篇,被比才改编为轻歌剧和管弦乐作品。淳朴的农民让爱上美丽放荡的阿莱城姑娘,自杀殉情:“有的人为了爱情,竟然不在乎别人的轻蔑!”阿莱城的姑娘和《波凯尔的驿车》中漂亮天真、自由不羁、寡廉鲜耻的女子,与普雷沃神甫的玛侬、梅里美的卡门一起,成为法国文学中的经典形象并受到歌剧作曲家的青睐。

《阿莱城的姑娘》中让的原型是普罗旺斯诗人米斯塔尔的外甥。米斯塔尔通过写作复兴已废弃的奥克语,被拉马丁誉为“荷马式的史诗诗人”,190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文札》中,作家“执一根香桃木棍,带一本蒙田文选,披一件雨衣”去邻村拜访诗人。诗人毫无巴黎沙龙的时髦趣味,“风雅脱俗像一个希腊牧人”,为作家朗诵新诗《迦楠达尔》,这是普罗旺斯的“荷马史诗”,写尽山海之间的普罗旺斯的历史、心灵、传说和风景。(《诗人米斯塔尔》)诗人生活在农民中间,直接传达乡野民风,制造了普罗旺斯的南方表象:节日,露天晚会,法兰多尔舞,收橄榄,飞短流长,爱情传说,情敌争斗,田间劳作。在他笔下,南方第一次出现了长着芳香松树的土地和玫瑰色的山峦,火热的太阳和欢快的蝉鸣,灰橄榄树和黑柏树,阳光下的白房子,希腊人轮廓的少女,干旱的土地,布满石头的平原。无疑,蝉在成为普罗旺斯的标志之前已经歌唱了无数个夏天。

此外,《文札》珠链上也点缀着几颗不规则的奇特珍珠。《散文诗》《金脑人的传奇》散发着霍夫曼小说的神秘气息。《塞米朗特号遇难记》预演了泰坦尼克号恐怖的沉船景象。《海关水手》充满了对海上劳工苦难生活的同情。

他要为南方的“轻盈”正名,歌颂南方的生命本能

在《文札》中,都德将南方的宁静、明媚、清新与巴黎的喧闹、昏暗、污浊进行鲜明对照,强调南方的卓越。然而,悖论地,作家的一个“我”“饱餐阳光,静听松涛”,另一个“我”却沉浸在对巴黎的乡愁中。最后一篇小说《思念》中,在一个回乡休假士兵的鼓声中,“我似乎看见我的整个巴黎正在整个松树林子里若隐若现”。作家取舍不定的矛盾心绪流露出来。

南北对照的理论,最早出现在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中。孟德斯鸠指出,由于气候炎热,南方人对愉悦和痛苦感觉敏锐,所以情欲强烈,恶习和美德无常,风尚不定,相反,由于气候寒冷,北方人感官迟钝,追求精神生活,恶习少而美德多。泰纳在《艺术哲学》中将南北对立等同于拉丁民族与日耳曼民族及其文化之间的对立,阳光的拉丁人要求舒适的生活和新鲜的感官享乐,文学是古典的;阴沉的日耳曼人轻快感,重理智,文学是浪漫的。过时的古典主义南方成了文学中心巴黎的陪衬。都德没有摆脱关于南方的刻板印象,但他要为南方的“轻盈”正名,歌颂南方的生命本能。南方主义者尼采与都德声息相通,他酷爱歌剧《卡门》,称赞比才的音乐是优美的、轻盈的、明朗的,充满“这种南方的、褐色的、燃烧的情感”,可治愈瓦格纳歌剧的病态浪漫主义。

这种“南方书写”可追溯至中世纪的普罗旺斯抒情诗,游吟诗人用奥克语歌唱风雅的宫廷爱情和骑士们的战功,打破宗教的禁欲主义束缚,表达对世俗生活的热爱。都德之后,法国“南方诗学”兴起。罗曼派主张回到希腊罗马本原和古代人文主义的清晰透明,肃清浪漫主义的颓废倾向,提倡一种地中海的美。纪德曾在北非、南欧旅行,沉迷于橘花的香气、沙漠的热风、茴香酒和苦艾酒的味道,提出感觉崇拜的理论,吁请过分文明的人摆脱知识重负,投身丰富可感的世界。加缪在普罗旺斯的卢尔马兰买了一所房子,死后葬在那里,墓畔植了一棵苦艾。萨特说加缪有地中海人的气质。的确,加缪对普罗旺斯、阿尔及利亚和希腊的热爱可归结为对地中海文明的礼赞。他在《蒂巴萨的婚礼》中写道:“我们不寻求什么教训,也不寻求人们向伟人们所要求的那种苦涩的哲学。阳光之外,亲吻之外,原野的香气之外,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微不足道。”

靠着英国广告人彼得·梅尔的普罗旺斯系列丛书的推销,普罗旺斯成了一个新神话,消费社会的阿卡迪亚,高雅的休闲胜地,文明的“野蛮人”的应许之地。文学艺术直接供资产阶级日常消费,连都德描写的羊群都被法国《南方》杂志的房屋设计师当成审美参照物。

翻译家柳鸣九先生坦陈《磨坊文札》是他的“绿色家园”,他喜欢都德的语言纯净,风格自然平和。他从大学三年级动工翻译这本书,在搁置将近三十年以后,“磨坊”终于建成。他在闹市中种植自我的园子,通过翻译享受绿色的宁静。他的译笔洗练,生动,隽永,感人。这本雅致的小书,及其中梵高、塞尚的普罗旺斯风景画插页,堪当枕边之乐。读者即使无法亲自前往“深邃的南方”,亦可在纸上觅得“至福”,在文字中体会乡居野趣。南方不只是地理上的,也是心灵的,代表了人们内心里最炙热的方面。无论都德,还是梵高、塞尚,都从南方特性中提炼出普遍性,以人的存在和自由的名义,反抗世界的物化和腐败。在这个意义上,都德的“磨坊”书写,可浓缩为勒内·夏尔的诗句:“在又不在你的家”。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