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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的时光碎片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林颐  2019年12月13日08:20

城市经常化身为文学,以作品的形式被重新书写。狄更斯的伦敦、波德莱尔的巴黎、本雅明的柏林、阿城的威尼斯、王安忆的上海……置身一地,久了,在它的内部就会生发一些藤蔓,与记忆交缠、情感纠葛,无休无止。

20世纪的都柏林,或许是全世界的“乡愁”。思念远方的乡愁,并非文字的悖论,因为有些情感,它是共通的。斯威夫特、叶芝、王尔德、乔伊斯、贝克特、萧伯纳、谢默斯·希尼等爱尔兰大作家,早就把都柏林放进了读它的人的心里。

比起以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约翰·班维尔的知名度不高,作为1945年出生的后继者,他的成绩亦是可观的,从1976年获布莱克纪念奖至2011年获弗朗茨·卡夫卡奖,班维尔一直是各类国际大奖的热选。读《时光碎片》这部随笔回忆录,或能有些明了班维尔的创作源泉,他的力量依附在都柏林这座城市之上,与他的文学前辈们血脉相连。

斯威夫特在18世纪就以《格列佛游记》等作品宣扬了爱尔兰意识,不过都柏林这座城市的文化和文学身份直到20世纪才开始确立。这种情况并非巧合,在此之前,都柏林一直近于恍惚地隐藏在大不列颠灿烂的光环之下。仿佛开启魔法的时间,有一群天才成群地来。很难解释这种文学现象,勉强地说,爱尔兰文学的发展一直伴随着民族意识的进程。

爱尔兰民族运动如狂飙。书里有一段,写到1966年某个凌晨,睡梦中的人们被巨响惊醒。原来,爱尔兰共和军炸掉了纳尔逊纪念碑,这座以英格兰英雄纳尔逊命名的纪念碑从1809年起就竖立在萨克维尔街,富有象征意义。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里,斯蒂芬以第三叙事者的口吻讲述“两个都柏林处女”攒钱远足、攀登纪念碑、眺望城市景色的故事。本书这一章节标题就取自于斯蒂芬以记者身份撰稿的《登毗斯迦眺望巴勒斯坦》。

班维尔行走在都柏林的大街小巷,巡览各处地标,他有一个同行的朋友,叫西塞罗。西塞罗是个“都柏林通”,搞了一辈子的开发、建设和收藏,积累了大量关于隐秘之城的神秘知识。这种情形让我联想到《尤利西斯》的人物配置。布卢姆与斯蒂芬结伴的城市一日游,《尤利西斯》是远溯至古希腊神话《奥德赛》的人类意识流动、追寻终极乡愁的冒险旅程。

班维尔以他的作品致敬大师。世上所有城市都要解决文化身份的问题,这已经成为文学意识的基础。城市的气质会影响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班维尔在根本上并非都柏林人,他出生于爱尔兰韦克斯福德郡,在他笔下,同时有着“新城市人”普遍存在的漂泊感,本书起笔就说:“都柏林从来不是我的都柏林,这使得它更加诱人。”探访都柏林,也是回望韦尔斯福德,在心理上靠近原乡的过程。故乡,并不一定等于出生地,更是愿意安心的所在。

爱上城里的某个人,你会渴望进入这座城市。城市的风扬起姑娘的裙角,让你迷恋,你想停留在她身边。思念某个人,常与某座城市融合。发黄的时间成了布景,班维尔也在想他的姑娘。写《时光碎片》这本书时,班维尔已经暮年,因此这些爱的往事格外加了时光的滤镜,细节的真实固然无从可考,当事人的心旌摇曳足矣。

在城市里,“能见度”是记忆的构造元件。都柏林的文学地图、历史画卷与他们生活的旧迹不断重叠,也不断重生。贝克特经常光顾的小酒馆、王尔德出生的故居与“我”的姨妈的老处女生活杂糅在一起;毁于大火的艾比剧院的遗址、风景如画的伊菲花园与“我”小时候穷困的生活、父母的吵架交错在一起。每座城市必有一些废墟供人缅怀,酒吧和咖啡厅是文艺家的逗留之处,还可以加上教堂、美术馆和音乐厅,以及街头的拱廊和拐角,帮助人们邂逅,排解生活的紧张和残酷。历史与文化深入在城市的筋骨里,而少年的荷尔蒙在涌出的那瞬间就开始消散,时光沉淀一切,倘若物与人不能融为一体,你将从何醒来?

“时间啊,时间啊,我们去过什么地方——你还要带我去哪里?”班维尔在结尾如是感叹。于我们,何处是彼岸,同样难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