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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伟大风景的人 ——读裘帕·拉希莉长篇小说《低地》

来源:文汇报 | 刘媛  2019年12月09日08:06

《低地》 [美]裘帕·拉希莉 著 吴冰青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低地》(lowland)是美籍印裔女作家裘帕·拉希莉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早在2000年,33岁的拉希莉就凭借处女作短篇小说集《疾病解说者》将普利策小说奖、欧·亨利小说奖、全美最佳小说奖、国际笔会海明威奖等短篇小说奖等荣誉一并收入囊中,并成为普利策小说奖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她是继V·S·奈保尔、萨尔曼·拉什迪之后,又一位在英语世界获得广泛赞誉的印度裔英语作家。2013年,长篇小说《低地》出版后,裘帕·拉希莉的名字甚至和艾丽丝·门罗等一批代表当代英语小说最高水准的大师联系在一起,美国主流媒体亦不无亲昵地称拉希莉为“一位杰出的美国作家”。这句简明扼要的评价,足以一窥美国文坛的态度:如果21世纪英语文学存在一个伟大传统,那么拉希莉很可能成为这一传统的贡献者之一;如果21世纪的英语文学史是一部星光闪耀的历史,那么拉希莉即将被纳入这片星河。

实际上,从上世纪70年代起,奈保尔、拉什迪等印裔流散作家就凭借一系列探讨种族、性别、阶级等话题的作品大放异彩,成为英语文学中不容忽视的一股势力。作为来自地缘和文化意义上“低地”的第一代移民,他们如同壮阔而有力的恒河水,一次次地冲击着大西洋两岸英语文学的顽固堤坝。其时,后殖民思潮方兴未艾,他们的创作无可避免地带有明显的后殖民意识乃至后现代思考。但拉希莉不同于这些父辈作家。她生于英国伦敦,幼年随亲人迁居美国罗德岛,是标准的二代移民。印度之于她,不再是承载着鲜活、具体的生命实感经验的故土,而是一处近乎想象性的存在,是她实现对世界的整体性把握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因此,她在回应少数族裔、性别、阶级等父辈作家关注的话题时,也表现出一位世界主义者的自觉——在高度信息化、全球化的当下,上述议题已悄然渗透于日常生活,以更为复杂、隐蔽的方式影响着整个人类群体的命运。

基于这一洞察,拉希莉选择上世纪60年代的印度作为小说的起点。其时,阶级矛盾、民族危机、殖民记忆笼罩着整个印度,而故事的两位主角——沉稳的哥哥苏巴什和热情的弟弟乌达安,分别代表那个时代印度青年精英的两张脸孔:流散者和革命者。然而,拉希莉并不力图开掘宏大的现实主义历史题材,而是以优雅、精准而又饱含感情的笔调穿越蒙尘往事,最终聚焦于当代人脆弱的内心结构。就像深渊里涌出风,动荡的时代将召唤出创造性的心灵,历史的烟尘会让漂泊的灵魂显影。

拉希莉是一位擅长以心理摹写和隐喻来塑造人物形象,暗示人物命运的作家。英国作家E·M·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扁形人物”与“圆形人物”的划分,强调前者是小说家围绕某个单独的概念的创造,而后者则变化莫测。《低地》中的弟弟乌达安无疑是典型的“扁形人物”,他果敢、勇猛、充满激情,以革命者自居,但故事开篇不久,这位满怀共产主义理想的青年革命家就在纳萨尔巴里运动中牺牲。原本给人以扁平印象的哥哥苏巴什因之成长为“圆形人物”,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弟弟未竟的事业,以普通人的身份投身于一场更为隐蔽、漫长的日常革命中。如福斯特所言:“小说家运用‘圆形人物’——有时单独运用他们,在更多的场合里,是把他们和‘扁形人物’结合在一起——使人物和小说里别的那些‘面’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可以说,英雄也是苏巴什的另一张脸孔,只是这被隐藏的脸孔,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检验。

苏巴什有一颗富有创造性的心灵,终其一生,他都在修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甚至他的职业——海洋环境学家,也是致力于改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追寻伟大的风景。值得注意的是,风景之于他,绝非亟待改造的对象,而是充满感情和诗意的栖居之所。初到美国时,他曾由衷地赞美罗德岛的海湾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也正是在这片海湾,苏巴什偶遇了拨动他心弦的美国女人。然而,随着恋情无疾而终,苏巴什猛然意识到,眼前的风景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般完美,甚至美国情人留给他的分手礼物“望远镜”也成为充满隐喻的道具——暗示着年轻的苏巴什不过是国境之上的过路客、风景之外的旁观者,暗示着他与这处风景并没有建立有情的联结,只能藉由冰冷的工具与它建立关系。然而,这段令人心碎的短暂恋情,不过是苏巴什异国生活的序曲,真正的困境在弟弟去世后才逐一降临:为了保护弟弟的遗孀高丽,他必须反抗父母;为了带弟弟的妻女逃离印度,他不得不开始一段草率的婚姻……成年后的苏巴什一再受困于种种错位的关系,却又从未放弃对爱的渴望和对家人的责任。每每濒临绝望,苏巴什都会求助于他心中最美丽的风景——大海。一望无际的海面,是流动的象征,更是生命力和抗争力的象征。

正如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到的:“对于一个圆形人物的检验,要看他是否令人信服地给人以惊奇之感。圆形人物往往变化莫测,如同生活本身一样叫人难以预料。”苏巴什的每一次挫折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频繁的漂泊与迷茫、无常的命运与变动,构成了当代日常,苏巴什那颗饱经创伤的心无疑是典型的当代心灵。但拉希莉并不满足于将笔下的人物塑造成展示伤痕的命运标本,《低地》的八个章节分别选取了不同的叙述视角透视一个家族四代人横跨印度与美国的命运起伏。这种精妙的叙述结构,使得整部小说犹如有着完美切工的钻石,每一个角度都能映照出人物内心令人惊叹的火彩。以至于小说的最后,当我们再一次凝视苏巴什千疮百孔的心,曾经的创痕都成为了心上的花纹。

通过《低地》拉希莉摆脱了移民作家的标签,她绝非以一己之身背负沉重的故土,而是和小说中的苏巴什一样,成为一个面向世界寻找伟大风景的人。上世纪末,美籍印裔学者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中提出了“第三空间”的概念,旨在呼吁东方和西方打破对立的状态,实现相互包容、平等的交流,构建既保留自己原本的文化同时又能吸收异质文化,兼具多元文化特点的开放空间。拉希莉在小说开篇描绘的低地景观,无疑指向一处理想的“第三空间”:旱季,低地上有两处紧挨着却又独立的椭圆形池塘;雨季,水面上涨,原本独立的池塘汇成一片长满水葫芦的宽阔水域。低地,无疑是变幻的、流动的、杂糅的、藏污纳垢的;它是故事的起点,是出生地,是寄托乡愁、承载经验与记忆的地理风景;它也是故事的终点,年轻的乌达安葬身于此。而苏巴什直到晚年才意识到,他在异乡的罗德岛赞美过的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并非大海本身,而是那座跨越海湾的桥——桥的另一端通往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