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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家族的“兄弟纲”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张求会  2019年12月09日09:49

“生而督其过,死而哀怜其贤,世有昆弟者之恒情邪?若余之于君,吁可恸已。”这是光绪十四年(1888)陈三立追述亡弟遗事时发出的哀叹。此时,弟弟三畏告别人世业已两年,其子已释服,“遗腹女已能嬉戏弄枣栗”,身为长兄的三立却怎么也无法淡忘弟弟英年早逝带给他的彻骨之痛。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弟弟三畏的猝死,可以说是陈三立光绪六年(1880)鼓盆之戚后,上天降临在他身上的又一次痛入骨髓的折磨。

与三立相比,三畏的童年要幸运得多。咸丰六年(1856)三畏出生时,竹塅一带已大体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凤竹堂前父亲中举时树立的旗杆,也很自然地恢复了从前的作用:不断激励着子侄们发愤图强,早日蟾宫折桂。为了尽早实现祖辈的梦想,三立六岁时便在父母的督促下正式开始了严格的学习生活。而三畏出生不久,祖母李太夫人念及夭折的次子观瑞,便提议将三畏兼祧观瑞之后。加上三畏生性警敏、顺于父母,所以自幼就得到特殊照顾。即使是家族代代相传的耕读之事,三畏也因身体羸弱,很早便被父母作了另外的安排。隐隐担心之余,家人自我宽慰道:一切俟其“自至”也。

三畏七岁时,也曾和哥哥一同来到父亲修筑于深山的四觉草堂读书,但从三立的追忆中不难看出,此时的三畏全然是一幅闹学顽童的形象。等到三畏真正懂事,这才幡然悔悟,一心向学,“蕲以发名成业,弭吾父母无涯量之思”。不料最终因漂泊早逝,未能一展其才,留下了无穷遗憾。

弟弟去世后,弟媳张氏(有目疾)和三个孩子一直由三立照顾。光绪二十四年(1898)冬,陈家自长沙迁徙南昌,张氏母子数人同船而行。二十六年(1900),三立移居金陵,张氏又携子女随行,以此才会有“郑叔夜”(陈三立影射名)耽于吟诗误入弟媳房中的笑话。而侄儿覃恪(陟夫)的教育、婚姻和事业,也一直由三立负责。

另一段同胞情,同样浸透着心酸的泪水。三立、三畏兄弟原本有两个妹妹,长妹名石龄,幼妹名金龄。金龄小三立六岁,“生而端好,机敏绝人”。“父与兄外归,施施迎于门,而乃奔告祖母:‘父归矣,兄归矣。’母病,守床隅,终夜不肯寐。群儿嬉,惊祖母、母寝,常呵止之。”“其殁也,得厉疾,以医弗良,遂不救。”死时,“年才三岁”。

金龄病死前,宝箴夫妇担心两个儿子哀伤致疾,于是“引之他室,再宿而还”。到了次日,甫一入门,三立、三畏就急切地问起妹妹的去向。面对兄弟俩的追问,母亲强装笑脸,“则曰:‘为长姑负去,经三年而后得归,后慎勿问,问则有神击妹,妹痛即不瘳’”。一心盼着妹妹早日返回的兄弟二人,从此“不敢复问妹”。妹妹一去无消息,小兄弟俩每次外出回来时,在门外却总能听见母亲的哭声。带着疑惑,更带着期盼,三立和三畏把对妹妹的思念藏在心里。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直到三立即将入试州学的前夕,父母亲才把妹妹的死讯完完全全地告诉他。哀伤之余,三立忍痛来到妹妹的坟前哭祭。金龄的墓旁原来有一道清泉高挂于半空,“音如鸣球”,金龄落葬不久,四季常流的鸣泉竟然断流了,三立坚信那一定是妹妹的灵魂又回到了她依依不舍的亲人身边。

陈三立六岁时,已经和从姊德龄(伯父树年之长女)一起在邻近的村塾中寄读。每次上学,家中总是派一个健壮的男佣,将姐弟俩安放在左右肩膀上,一路欢声笑语而去;傍晚时分,男佣“又共负以归”。德龄与三立同年出生,兼之同窗数载,姐弟之间的情谊自然是“诸弟妹莫能及”。

十余年后,德龄与义宁州学生黄韵桐结为夫妇。怀远陈姓、黄姓,“通婚数代”。黄家向来穷困,三立之母黄夫人“岁时常资给之,曰:‘德儿愿默,绝可怜’”。德龄生子四人、女二人,幼子希咏最为娇憨可爱,时常被留在竹塅凤竹堂由黄夫人照管。

光绪二十三年腊月十八日(1898 年1 月10 日),黄夫人病殁于湖南巡抚官署。次年(1898)正月,德龄从义宁“奔数百里来哭”,“留数月”。不久,叔父和堂兄获罪遭遣,举家迁往江西南昌,德龄一路随行,同舟共济。抵达南昌后,又因为家里的两位主妇——三立之妻俞氏及儿媳范氏——相继病倒,德龄又多留了几个月。一直到将黄夫人安葬在西山,延至光绪二十五年(1899)七月,德龄才辞别叔父一家。“将归,大哭连昼夜,别时遍与家人相向哭”;辞别叔父时,德龄更是拉着叔父的衣裾“拜哭,尤绝哀不止”。归途中路经黄夫人墓地,德龄“又往哭焉”。到家未及三月,竟“以病死”。噩耗传来,陈三立痛不欲生,联想到从姊临行前哭别众人的凄凉场景,这才醒悟到:“其哭也,果为之兆邪?将非复向者之病,而别有所大戚于心而死邪?”

手足情深,历来是义宁陈氏孝悌家风的重要体现之一。义门陈氏代代相传的家法三十三条、家训十二则,也一直被竹塅陈氏奉为圭臬。义门陈氏家训的第二则“笃友恭”有如下规定:“《诗》云:‘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盖以同气连枝根,夫天性当思手足之义,毋贻父母之忧,顾或听妇言而致参商,重赀财而伤友爱,是自剪其枝叶,何以庇其本根?既伤天和,必招外侮。吾宗子弟,如有以弟犯兄、以兄陵弟者,即经族长责处。”

义门远祖的事迹暂且不作挖掘,即使是陈三立曾祖辈的兄弟情已足以令人感动。三立之叔曾祖克调,“年二十时,读书去家六十里清凉山中,殊依恻,不忍别”,克调之兄克绳身携襆被相从,“与偕食息半岁乃还”。“别时犹相与惘惘,若适异域,盖友恭至性然也。”克绳兄弟将家从崇山峻岭间迁移到了较为平坦开阔的泰乡竹塅,自此才有“竹塅陈氏”之称,创业中的同甘共苦自然为同胞情赋予了特殊含义。子孙生活安宁、家道日渐殷实之后,年事已高的兄弟二人越发感念手足之情。克绳所居新宅与克调相距数廛许,两位老人“日扶杖数相过从,非大风雨不少间”。有时克绳刚告别弟弟,尚未踏进家门,回头又望见弟弟急匆匆地找上门来了。此情此景,许多年后仍在竹塅传为美谈。

克绳、克调棠棣之切,的确异乎寻常;记述这段往事的孙辈宝箴闻诸父老、刊诸墓碑,未必全然可信。不过,留存于竹塅四房分家关书里的两条协议,却让后人在分家析产的经济文书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其一是对长房克绳的酬报:“父母年迈,弟辈幼稚,一切教读婚配,悉兄佐理调停,经营家事,甚费心力。一丝一粒,出入无私;不唯守成,且多添置。今奉母遗命,特酬长兄劬劳田租共五拾石。”其二是对三房克藻的扶助:“比日议定众共存有租谷三十五石七斗四升,目今因三房克藻家计略艰,众将零租五石七斗四升拨与克藻收管十年。十年之内,克藻积有赢馀,其租仍归众受;倘无赢馀,永付管业。”

义宁竹塅陈氏的手足情谊,很自然地延续到陈三立及其后代身上,甚而曾经被陈三立设计为“三纲”之外的第四“纲”——“兄弟纲”。据陈三立友人缪荃孙(筱珊)记载,三立曾称:“举世欲破三纲,吾欲加‘兄弟纲’益之,以为治家之法。”其时正当潮激波荡、新旧难容之际,三纲五纪遭遇亘古之奇变,保种保国之重压一如既往,陈三立依然主张“变其所当变,而不变其所不当变”,故而有此明显不合时宜之言论。陈三立并无标新立异之爱好,推究个中缘由,除却应激状态使然,“昆弟之恒情”应该是其如此立论的根源之一。

三立诸子皆擅文艺,长子衡恪与次子隆恪就经常以诗画唱和,兄唱弟和,如埙如篪。衡恪屡屡以自作的扇面精品任随隆恪挑选,还时常为弟弟精心制作石章、铜印。隆恪极其珍视长兄的书画,同时,因受长兄濡染,“工书法,偶兴至,亦染毫作小幅丹青”。

如果说翰墨情缘在诸恪的诗文中留下了缕缕清香,那么更为浓郁甘醇的还是诸恪之间的手足深情。隆恪留存于世的千余首诗作中,陈声聪《荷堂诗话》于“其为兄弟家人作者数首”情有独钟,也正是缘于从中可见“其性情之真”。即便是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陈寅恪,于手足之情也同样刻骨铭心。

民国三十五年丙戌(1946),隆恪由庐山牯岭赶赴南京,与暌违九载的弟妹同聚于萨家湾妹倩俞大维家中。乱后重逢,悲喜交集,劫后余生的兄妹六人摄影一帧,永志哀乐。寅恪每于饭后建议道:“我们一道去‘煮粥’吧。”“煮粥”者,谓“话家常时之唧唧咕咕声如煮粥”。于是,“择一静谧之室,六人围坐,共话家常”。寅恪行六,“六弟”屡屡见于隆恪诗中。1949年(己丑)之后,兄弟相见日稀,栖息于上海的隆恪对于流落各地的弟妹依然牵挂不已。1950 年(庚寅),寅恪自广州寄示新诗,隆恪依韵和作。次年(辛卯)春,隆恪又有诗笺远赠广州,抒写白头人同病相怜之意。而1952 年(壬辰)隆恪所作《病榻书寄诸弟》尤能代表诸恪此时的共同感受,诗云:“不识家乡各散飞,笑人局促赋来归。沉疴已负肱三折,万语难凭手一挥。禅智山光今日累,匡床夜雨此生违。荔枝垂实樱桃熟,更想鳊鱼缩项肥。”1960 年(庚子),寅恪仍有《题先大兄画桂花册》等感念手足情谊的动人诗篇。

(选自《陈寅恪家史》,东方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