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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的续作与翻译 ——葛浩文、林丽君专访

来源:《新文学史料》 | 闫怡恂  2019年12月07日10:34

葛浩文夫妇

2018年9月,《马伯乐》(完整版)在中国大陆首发,笔者采访了葛浩文先生及其夫人林丽君女士。葛浩文作为萧红原著《马伯乐》的译者和后三章的续写者,林丽君作为葛浩文续写《马伯乐》部分的中文译者,三人穿越时空,构成了丰富的译者与作者互动的画面。

一、《马伯乐》续写初衷

闫怡恂(以下简称闫):萧红《马伯乐》翻译成英文之后,如今您又完成英文续写,并由林丽君女士翻译在中国大陆出版。进入我脑海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您为什么要续写《马伯乐》,当时是有情感东西在里面吗?

葛浩文(以下简称葛):我心里想,我要是活到一百岁,临走之前会有人问我怎么没有把《马伯乐》续完呢,那就是白活了。我就觉得有几个原因,一个是萧红我已经研究、翻译、思考了几十年。她的作品里面有个范围,有三本小说,还有诗歌、散文等等。她三十一岁去世,所以如果还想做有关萧红的研究或翻译,那剩下的就是《马伯乐》了。这是一个原因,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因为我研究萧红、翻译萧红前后那么多年,心里好像还欠她的。还有,看了几遍之后才发现《马伯乐》真是一部非常好的作品。因为作品好,中国出了不少《马伯乐》的版本,再烂的版本也出版了。但是现在要让以后的读者看到一个非常好的版本,如果故事不完整的话,也许不会有人读的。我帮她写了几章,小说要有个结尾嘛,然后出版社就出了一个很漂亮的完整版。这样的话,萧红的读者就可以从这个漂亮的版本上开始读。读到后面,我续写的那一部分,读者喜不喜欢倒无所谓,我的目的是让大家认识萧红。我初衷就这么简单吧。

闫:这个版本确实很漂亮的。您作为译者实际是为作者代言,推动读者认识萧红,认识与研究中国文学。因此,在决定续写《马伯乐》的时候,并不是从译者的角度入手的,而是从萧红作品的研究者视角出发的,是吗?

葛:应该是吧,或者确切地说,是从萧红朋友的角度吧。我在想,如果她还能活两年的话,她怎么写,怎么把《马伯乐》作个结尾呢?我们是无法知道的。

闫:您觉得萧红会满意吗?假如她有机会读,这个结尾能达到她的预期吗?

葛:难说了。我们今天在《马伯乐》(完整版)新书发布会上,是北京大学陈晓明教授说起的吧,他说这个续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创造,他也谈到我是比较讲究逻辑的,强调细节的,但是萧红是不需要用逻辑的。我心里想啊,《呼兰河传》就是一个非常标准的例子了。她就写她的家乡,想到就写,不用逻辑。我呢,不是作家,更不是像萧红那样有经验的作家,因此我只能是稍微地按照逻辑,把她写的那一部分,接着写下去,写到她到香港就告一段落。所以呢,萧红会不会喜欢呢?我估计也许会,也许不会的。

闫:为什么这么说?

葛:我写的跟她的写法不大一样了。可是如果她能从我写的那一部分看到,我写的是有感情,那或许她会认可——葛先生写得不怎么好,但是他这个人呢,心好,人好,而且是为了她才写的。

闫:萧红会觉得您人好,从情感上认可了。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关键是把这个事做完了,很了不起。

葛:是的。你说说吧,丽君,萧红的作品你看这么多,你觉得她会喜欢我那部分吗?

林丽君(以下简称林):萧红大概不会喜欢吧。(大家笑)

二、葛浩文续写《马伯乐》的人物构思

葛:对于马伯乐这个人呢,萧红其实是把他当成反面典型来写的,一个生活中的人物。但马伯乐并不是她喜欢的一个人物。萧红是要写出这样的人物来。举个例子吧,鲁迅对阿Q的看法是什么呢?或许有不少人认为,他对阿Q是恨的、看不起的。但我想,他还是认为阿Q有优点,这也是他的真实所在。他这个人物有代表性。但是,萧红对我续写的那部分里马伯乐的性格的变化,可能会说马伯乐不值得变成那样一个人。他就是不上进、对国家的一点贡献也没有。他就是自私的、一个完全为他自己的人。那么,如果我来续写,主要的想法是马伯乐这个人物是会变化的。

闫:您是想把他美化一点,让人物更充实、具有反思能力。

葛:我与丽君也在这方面也谈论了不少,那最后我们共同认为,他非得改变不可。

闫:哦,商量过了。

葛:因为是时间在变,情况在变,他不能老是那个样子,吊儿郎当的,啥都不想。但是,萧红可能不会有同样的想法。

林:那也难说。我今早上在《马伯乐》(完整版)发布会上讲过,续写《马伯乐》是很难的,还可能不讨好。在《马伯乐》的续篇中他的性格慢慢改变了,我们不知道萧红原来的意思是不是会发生这种改变。但对于当代读者来说,马伯乐经过战争、逃难,他不可能不改变的。我们这一代人都没有经历过战争,我们基本上都是出生、成长在一个太平盛世,所以我们很难去想象一个人经历过战争之后,他的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他的处境我们是不清楚的。萧红刚开始写《马伯乐》是这样子,但是后来如果说她在香港没有生病、没有被庸医误诊的话,她继续活下来,会看到香港陷落,会看到整个历史的过程。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下,她的性格肯定会有一些改变的。那么她一旦经历这个过程,她写马伯乐这个人物就也有可能会改变的。

闫:没错。作者创作的体验经历都会渗透到小说人物性格的构思中的。通常作者的创作是基于他的认知与体验的。

林:是的,而且萧红是一个自传性比较强的作者,所以她的这些改变肯定会在她的小说里有所体现。所以我认为,也很难说她不会写到马伯乐的变化。

闫:作者经历沧桑的过程以及对于世界的认知,可能会把作品的人物性格发展也带到某一个方向。

林:对,而且,我觉得很多人看《马伯乐》,都是认为把这个马伯乐和阿Q并列起来,再加上鲁迅又是萧红的恩师,又认可她,大家就会认为,她肯定是按照阿Q的人物性格的写法来写马伯乐的。阿Q最后莫名其妙地跟别人随便喊了几句口号,就被抓去枪毙了,那马伯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我也在思考,萧红真的是这样一个作家吗?

闫:所以续写的时候您和葛先生一直在讨论、思考、收集着萧红可能会如何描写马伯乐的人物发展主线的。要不断地去询问,萧红的内心一定是会按照阿Q的人物发展来写马伯乐吗?

林:对啊。他(指葛浩文)前几天翻译萧红的《怀念鲁迅先生》也有感触。那个文章很长的吧?

葛:嗯。对的。

林:他就给我讲了几个部分,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大家都认为萧红就是崇仰鲁迅,可是你要把《怀念鲁迅先生》仔细看过的话,你会看出不同的,你会看出他们两个观念不同。就是作为女性,她去看男女之间的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最明显的有一个细节就是,许广平正在包一个礼物,鲁迅当即就抢过来,重新包一次。

葛:对,四四方方的礼物。鲁迅说,我来做了,我来做了。

林:我觉得她并没有在这个地方批评谁,她写的时候并没有批评鲁迅。

闫:但实际她心理上是有反应的,她被触动了。

林:对,她看到了!所以我觉得就一个女性、一个女作家来说,也不一定会写出另外一个、比如说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阿Q,我觉得萧红也许会有不同的写法的。

闫:您从葛先生续写《马伯乐》再回译到中文,您是有这个考虑的,是站在萧红的角度,尽量地去尝试她的这个语言方式去考虑作者的。因为,以前我跟葛先生也聊过,我们在翻译的时候很少去考虑作者的,但这次不同,这次恐怕是要去考虑作者。

林:对,这次尤其是。他这个是续写,当然是要看前面的构思的。我觉得有些人可能认为他续写就是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其实不是的,他是要有整体的人物以及语篇构思的。

闫:对,这就好像会有种声音,有种声音牵引他续写故事。一个故事的续写是一定要有从整体语篇来看待的,而不能局限于结尾情节的补充处理,更何况葛先生是用英语来续写的。那葛先生是如何看待与思考《马伯乐》英文续写的整体语篇构思呢?

林:葛先生来说说吧。(转向葛)其实构思整体续写部分葛先生是把萧红写的几个散文拿出来细读过的。

葛:我要是续写的话呢,完全跟萧红的分成两种不同的风格,那是不对的。续写部分应该有萧红的影子,我是为萧红才续写的,也无从知道萧红要是还能健在的话,写到最后是什么样子。因此我读她的一些散文。我看出几点,这个可能就是她将来会把这种心理描写的部分写到小说里面去的。比方说,那些在长江里拉船的人,在她的散文里被叫做“滑竿的人”。她非常同情他们。如果萧红继续写有关重庆的那一部分,我认为一定会用上这些素材。所以我就把这个“滑竿的人”写到里面去了。林小二,萧红一定是看到过这么一个小孩子,可怜过这么一个小孩子,很乖的一个孤儿,所以她写进她的散文里去了。说不定到写《马伯乐》的时候,在重庆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物可能会在,我就用她在散文里描写的原型去续写了。如果她能写重庆的那一部分,那就跟我写的差不了多远了。当然,她会不会喜欢我写的那几章呢,我还是说不好。

闫:但是您觉得那个情愫应该在。

葛:对,里面的情愫应该在。

三、《马伯乐》译者与作者互动

闫:林老师,您在往回翻译成汉语的时候,觉得难度大吗?对于续写部分的翻译而言,比如翻译成汉语之后的语言风格,您要尽量地去模仿萧红的语言吗?

林:对,对。而且就是说,尽量不要让当代的一些说法影响我。比方说大家都说“开心”,我一直觉得这个“开心”是一个非常现代的词,我不希望译文里头有现代的风格。因为既然是那个时代写的,就不要出现现代、当代或者二十一世纪这个时代的语言。

闫:那这样的话,会不会影响您的表达呢?翻译的时候,您有什么感觉吗?还是说我只要把萧红的语言境界表达出来就好,不必在乎我译者的这个身份。

林:哦,当然会影响我的语言表达,而且我觉得在那个时候,我并不是一个译者的身份。

闫:不是一个译者的角度,是在和葛先生共同构建这个续写。

林:对,我觉得我不是在翻译。因为我们在进行中英文翻译的时候,我们会尽量用译入语最贴切的语言表达。可是这次翻译一定要回到萧红的语言风格里去,我不能只考虑译入语语境中哪一个最贴切。因为如果我只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的表达,可能违背了原文的时代精神,因为我等于把它搬到我们二十一世纪来了。

闫:要保证您自己徜徉在那个年代里。所以这个时代性的语言与文化体验可能是您考虑最多的,是吗?那么翻译这个续写的时候,除了这个时代性还有什么呢?

林: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我们慢慢聊,聊着聊着就聊出来了。

葛:我给丽君出难题啦。因为说到语言,在把《马伯乐》翻译成英文的时候,就想模仿萧红的语法什么的,很难弄啊。用英文来翻译萧红的三四十年代的中文,特别难。但我还是尽我所能的翻译出来了。我写的时候要模仿前面我翻译好的英文部分,要模仿自己的翻译。然后再给丽君出个难题,因为她也要模仿萧红。她的翻译任务是很难的。

闫:这是译者与作者、续写作者与译者、译者与原作者多重的互动了。这一定是要有更多的考虑因素了。

葛:她在翻译的时候,根本没有给我看什么译文,她自己就一些问题和我谈过,到最后她翻完了,给我看,哇,这还真是萧红。

闫:就是您看完林老师翻完汉语,您会觉得,这就是萧红的语言,就是您很满意林老师的翻译咯。

葛:特别满意。

林:他大概也无法不满意吧。(葛大笑)

葛:本来,我要开始续写《马伯乐》的时候,我没曾想过还要翻译回中文,这是史国强的建议,他说你要怎么怎么做,我说我做不到把自己续写的部分翻译成中文,后来考虑要翻译的时候,丽君说我来做吧,不是我先说的,是丽君先说的,她说她来做。

闫:所以我觉得林老师是站在两个世界里面,站在英汉双语世界里来做这件事的。

葛:她不教书了,有时间了。我们有过合译的著作,但是这次她说她能做到的,因为有我在旁边,她要问的话,就可以问我。但是她根本没有问我任何一个问题。你有没有问我:这一点该怎么翻呢,这个是什么意思,没有问的吧?

林:嗯,没有。

四、《马伯乐》续写部分翻译风格考量

闫:这种续写—翻译的模式完全是第一次尝试吧?真是很了不起的。

葛:我看过她翻译的文字后,说这就是萧红。在语言表达上没有感到任何不是萧红语言的感觉,因为丽君看过很多有关萧红生活的作品,并感到比较接近萧红,萧红的文字还是比较特别的。

林:我觉得当然会有不那么一致的地方。因为尤其是像我们中国人看中文小说,很少的会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的,都是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看。但是因为我要刻意模仿萧红的语言,我看的时候就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那这样看的话,就看出不同的东西来了。

闫:您当时做这种研读的体会是什么?

林:就觉着萧红有她自己的语言。

闫:您觉得您的语言跟她的接近吗?

林:还没达到萧红的纯度,那种水一般的流淌。

葛:(笑)所以这种翻译很辛苦了,真是苦的,苦中作乐啊。

林:但是问题是,我觉得翻译就是这样子,其实也不一定就是翻译萧红,要还原萧红的语言,因为翻译任何一部作品,你都要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看,然后找出最恰当的那个表达,所以我觉得在这方面倒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今天早上发布会上,每个人从自己的视角说起萧红的语言,我记得在发布会上是谁念的那个《呼兰河传》的开头的。

闫:对,是刘国辉社长,就是出版《马伯乐》这本完整汉语版的出版社社长,他念了那段经典的关于萧红对东北冬天大地的一段描述:“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

葛:对,那一段她写得真是了不起。

闫:是,真的棒。这是最著名的一段描写。

葛:我们经常说,要写一本书,最重要的是头一页就要把读者拉到里面去,要做到是很难的。

林:是的,你看萧红的作品,然后你再去看,茅盾、丁玲的作品,完全不一样的。因为萧红生长在东北。另外的我觉得她没有像鲁迅,丁玲,郁达夫,他们受到很多西方翻译作品的影响。

闫:她的语言很生动,是很淳朴的写实。

林:她写的是一个非常中文的中文,而不是像欧化的语言,很有东北的特色。

闫:非常中文的中文,而不是被影响了的中文。来自大地的感受,一种大地的气息。

林:对。还有就是,以前我们常说,用英文翻译茅盾作品很简单,因为茅盾的语言就是一个欧式的,欧化的语言。

闫:但是阅读时候其实你并没有看到“东北大地裂开……”,你们怎么去体验,怎么一下子感受到那个语言呢?我们是知道的,冬天东北的大地确实是会开裂的,尤其是在农村。但是你们没有看过的也会觉得它很真实是吗,很抓人的那种,是吧?

林:对,她的这个写法真是很特别的。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很多人对《呼兰河传》是有负面评价的,认为它是一个小说吗?可是我觉得萧红的小说跟当时其他中国作家比较,是有很大不同的。甚至可以说,她是走在这些作家前面的,因为你看看现在的小说,尤其在西方,很多小说的写法都是一半是小说,一半好像是非文学的元素。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呼兰河传》,写的是呼兰河这个地方啊,不仅仅是写呼兰河的人,所以她一开始讲这个大地,是一个非常贴切的写法。

闫:这样的东西对您做《马伯乐》续写部分的翻译有启发吗?

林:那我倒不觉得。我觉得这正是为什么萧红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作家的原因,因为她既可以写《呼兰河传》,又可以写别的。

闫:对,既可以把握《呼兰河传》这样宏大场面的描写,也有细腻的、小人物的描写。

林:对,幽默的时候,比方说,孩子生病了给孩子吃饼干。(笑)真是非常可笑的。

葛:对,小孩子吃到嘴里面就要吐了,马伯乐就自己来吐。(笑)

林:然后给孩子买了东西不给孩子吃。

葛:说到这儿的翻译,我还要说一说最后几章的写法。其实,我给自己一个很大的负担,第一,我要续写,就一定要写好。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写?一步一步实现。有些地方要怎样表达一个人物的发展,或者里面的一些人会做出哪些事情,我们都讨论过。比方说,英文版跟中文版是不一样的,英文版我又加了一个手法。中文版到最后,那些人就没有再见到马伯乐,小说本身就到此了。为了英文读者,我要把它放在一个框子里面,不能光是说当时的情形。结果呢,我就把他大儿子大卫、四十年以后在香港开始回忆到在重庆的那个,后面我就加了这么一个几十页的人物,小说完成四十年以后就开始回忆到重庆、香港的日子如何如何,月色下落、他妹妹的下落、他父母的下落。不仅是加几句话,而是重新把《马伯乐》那部小说放在更大一点的框子里面,英文版本就是这样的。那么这方面丽君给我很大的帮助,因为你还记得吗,她说的她妈妈后来在香港很穷了。

林:嗯嗯,对。

葛:要去买菜,她说女人啊,买菜不能穿拖鞋,不能蓬头垢面的。

闫:不能邋里邋遢的。

葛:对,她说一定要打扮得好一点,为什么呢?不要让人家看我们是穷光蛋。

林:嗯,其实这是有我们自己的经历的。小时候,我们家很穷,每年只能添购两套新衣。出门的时候一定要穿得很体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妈妈马上说把衣服脱下来,不要弄脏了、弄坏了。

闫:亲身的经历。

林:对,就是人活着要体面,不管你多么穷。我觉得以这个马太太他们原来在青岛是一个世家,那么有钱,现在沦落到香港,语言又不通,因为香港不是讲英文就是讲广东话嘛,我会去设想如果是我的话,我在香港会是什么心境。他们是逃难来的难民啊。不管是在哪个国家,一般人对难民都是看不起的。那她现在要表现的就是:我们是难民,一路逃到香港来的,寄人篱下。可是,我们要让人家看到我们并不是要饭的,这是我们自己的经历。

闫:所以写作的时候,丽君老师也会帮您去找素材的。

林:我们也有很多朋友啊,有一个朋友已经退休了,他是教授,他就说他的建议是让马伯乐过着像堂吉诃德似的生活,不断地去碰到新的人、新的事。

闫:但并没有采取这个思路。

葛:没有。

闫:这个有点西化了。

林:让他到新加坡去。为什么要去新加坡?我觉得他去新加坡没有道理。

闫:就是大家在一起讨论,尽量让故事合理化。

葛:原来我还有个想法:到香港日本人把他拉出去了,我原以为把他拉到集中营去,或者是给枪毙了,或者呢,他就成了一个非常虔诚的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家了,然后回到青岛去干革命,而不是回到东北,又或者呢,写成一个汉奸,等等。我想了好多个结尾,我认为最后应该是失踪了,抓走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让读者自己想一想,马伯乐的性格命运今后会有什么发展。

林:这就是为什么有很多人说《马伯乐》要续写。但是事实上,后面还有一部分续写好的英文并没有翻译。史老师说就到这为止,不要再继续翻译了。

闫:所以这本汉语版的《马伯乐》(完整版)并没有全翻译过来?

林:没有。

闫:哦,那丢掉的是什么样的部分呢?

林:就是刚才说的,他后来透过大卫的回忆,把故事都交代了。因为这也可能是西方小说的写法。

闫:嗯,西方小说的结尾。

林:对,总之要对人物有一个交代。那怎么交代呢?后来就决定用一个倒叙的方式,假定这个小说萧红写的部分变成一个失落的稿子,后来被人家发现。

闫:哦,有点像《廊桥遗梦》,从被发现的书信或书稿说起。

林:对,发现之后呢,他们认为好像跟马大卫的生活很相似,就把稿子带去给他看。透过马大卫的反应,刚好对这个稿子让他回想到过去家里的事情,回想的时候你就不需要一一地去交代细节。

闫:这样可以允许一些遗漏,让读者通过自己的阅读体验去拼凑。

林:对,还有就是他可以去强调某些部分,就强调他妈妈的角色。

闫:通过回忆的形式去构造,蛮好的。

林:对,就这样。

葛:对,那一部分主角就变成他妈妈了。

闫:这很适合拍电影,我觉得。

葛:我们说这是一个黏合剂(glue),陈晓明今早也提到这个版本还不够长,应该多写。其实这一部分,重庆的描写比较多了。重庆那个时候,我又加了一点。比方说,林小二后来给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大卫就是在小说中回想起自己在重庆过的日子。我就开始加了一些自己的经历。比方说,我大女儿读幼儿园的一个事情。我那个时候在台湾,但她不是台湾生的,她会说中文,不大会说英文。刚刚回到美国,她想跟老师说我要去尿尿,英文怎么说的不知道了,就尿裤子了。回来我接她时她哭了。所以马伯乐的小女儿在香港也有这样的经历。我认为最有意思而中国人最不可能喜欢的情节我们就没有加进去。就是他们的儿女原来的性格、原来的模范的样子完全变了。比方说约瑟是一个很调皮的孩子,这孩子不好啦,会去欺负他哥哥了,后来在我写的那个部分里,他失踪了,最后大卫回想到约瑟到庙里出家了,跟家里人断绝了关系,变成了一个笃信宗教的人。一般的中国读者看到这里恐怕就不会喜欢的。女儿呢,是他最疼的一个孩子,乖乖的,但有一天突然失踪了,去大陆参加革命了。我看一般的中文读者,因为对萧红的过去、生平和作品都很熟悉,认为她不会写成这个样子。但我可能会这样写,因为美国的读者对萧红几乎毫无认识。中国读者可能会觉得我把萧红的作品改成这样子,是不是改坏了、歪曲她所有的意思了?这我能理解,中国人对萧红非常珍视,视她为自己国家的国宝啦,我把国宝的小说改成这样子当然不容易接受。但是,实际上按逻辑很可能会是我现在写的那样子。

闫:这或许就是续写的魅力。

林:你觉得萧红对《黄金时代》这个电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觉得如果你说中国读者对你的《马伯乐》的续写有非常大的负面的反应的话,那在我看来,如果我是萧红的话,我绝对不喜欢自己在《黄金时代》里被呈现的方式。

闫:并不是很真实的。

林:对,也不是说她被美化了,就是跟我所认识的萧红是不一样的。

闫:对,就是那种凄苦的表达很少了,浪漫多了一些。许鞍华的《黄金时代》太浪漫了。

林:对对对。

葛:是,太浪漫了。而且她写的《马伯乐》上下两部都不够表现她的才能和她的想法,在我看呢,我应该让小说拉长一点。

闫:就是您想让这个东西更丰满、更人性化,接近她心灵或至少是您心灵中勾画出来的样子的。

葛:是的,我愿意那样。

闫:有一次我在一篇文章里读到,葛先生说特别希望为《马伯乐》写续篇,看来这是您多年的心愿。

葛:二三十年了。

闫:我记得有一篇文章提过,那时候,大家还没有确定这个意愿会实现,更多还是出于情感的。

葛:所以那天看到我写的小小说集子印出来,就觉得我是作家了。她笑我,你哪里算是作家呢。但是我对自己尽心了,鼓励我还该继续写。(笑)其实丽君她是写小说的,我翻译过她的一篇。

林:哦,那个短篇小说,非常短。短篇小说写起来跟长篇小说是完全不一样的,不仅是长度问题,整个构思都要考虑。

闫:嗯,是的。那葛先生觉得《马伯乐》跟《呼兰河传》比的话,您更喜欢哪一个?

葛:以前也讲过多次。总体看、细致看,这三本小说都完全不同。我认为《呼兰河传》是杰作,是世界的、时代的一个杰作;《马伯乐》是部好作品,你越看越发现它的好,比如在人物的性格描写方面等。而《呼兰河传》,就像丽君刚刚说的,写的是一个地方的“传”,不是人的“传”,她把重点放在呼兰河那个地方。《马伯乐》几乎完全是写人的,当然,还有战争的开始,有一点是描写上海的生活,日本入侵时的中国百姓的生活点滴,但是重点还在人物上。我认为《生死场》重点还是思想。我最喜欢《呼兰河传》毋庸置疑了。《马伯乐》不如《呼兰河传》,但是不差太远了。

闫:您指的是它那个构思吗?

葛:对。我认为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马伯乐》和《呼兰河传》大概是她三年之内写出的两部作品。《生死场》是到上海之前早就写出来了,是她24岁写的,这里有鲁迅喜欢的一种精神。

闫:是有种不服输的精神。

葛:对,可能是这样。但是她临终的前两年,写出马伯乐这样一个幽默的反面人物,同时还再写出来一个《呼兰河传》。我想《呼兰河传》一定已经在她脑子里酝酿了很长时间。那就是回想她家里的事。《马伯乐》大概一想就写出来了。端木蕻良、骆宾基写有关他们的生活,这一点也没写清楚。主要是为什么呢?两个男人最想要写的,是他们自己和萧红的关系。所以,我愿意看端木蕻良多写一点那时候的萧红的好、萧红的思想和经历。而他们主要是从男人的角度写的,写他们经历的。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人物叫马伯乐?无从知道,因为一般要写马伯乐的,要跟那个伯乐识马的故事开始,她好像没有,跟伯乐识马没有什么关系……

闫:大家说到马,想到伯乐,有没有这种链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吗?

葛:是啊,可能是。所以说《马伯乐》是好作品,如果她能继续写一部分,经过她香港的经历、经验,可能会有变化,因此我就觉得我可以这样写。

闫:对。对于长篇来说人物关系复杂一些应该会更好,读者会感到阅读的快感的。我们今天谈了《马伯乐》续写的前前后后,这里不仅包含了您的感情,还有很多付出的努力,才得以完成这部续写,林老师为了您的续写能够在大陆出版,也研究萧红的语言风格,这真是译者作者身份互动、共融的结果。

十分感谢二位老师百忙之中接受采访,谢谢葛老师,林老师!

(选自《新文学史料》2019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