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名物·文化·“国故”与“故国” ——金梁在1919

来源:文汇报 | 沈洁  2019年12月06日08:44

身在关外的金梁在这一年的关键词是“满文老档”“四库全书”和“国故”。这年谱中的极简一笔,三个关键词,实际在金梁的民国生涯中贯串很长,又与其他行止、著述联缀,构成“五四—新文化—革命”序列之外,另一个路径的民国史。

“五四”,青年们走上街头、高呼救亡、高呼启蒙,是现代中国与帝制中国之间,抽刀断水的一个节点。作为辛亥余绪的北洋,在“青年”“救亡”“反帝”“劳工”等口号声中,步步从斜阳走进日暮。这是梁任公自晚清起便念兹在兹的“少年中国”,热烈,飞飏,希望与旧日告别。政治分水岭是“五四”被主要申说的一面。另一面,与启蒙关联,赛先生到来,以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成为五四一代除旧布新的文化姿态。那么问题在于,整理国故,是哪个国、什么故?“再造文明”的科学梦之外,还有一群生活在大清国延长线上的胜清遗民,也在亟亟,便不止名物、文化,“国故”即“故国”悬于掌心的一丝游魂。

金 梁(1878—1962),字 赐侯,号希侯,满州正白旗人,苏完瓜尔佳氏,光绪甲辰科进士。金梁一生,历晚清、北洋、南京国民政府、新中国,四个代际,一直忠清,未仕民国。又因旗人身份,是“胜朝遗民”之中更加典型的“胜朝遗臣”。清季,他历职京师大学堂、警务司、奉天旗务司兼内务府事。入民国后,受聘张作霖帅府,为张学良业师,任奉天开埠总办、政务厅长。1919年,国内、国际,皆在风起云涌之际,身在关外的金梁做了三件重要的事情:一是将早先在盛京皇宫崇谟阁发现、请人翻译的《满文老档》译稿重新校对,定名为“满洲老档秘录”;二是向徐世昌提议影印《四库全书》;三是开始搜集黑龙江方志。

这年谱中的极简一笔,三个关键词,实际在金梁的民国生涯中贯串很长,又与其他行止、著述联缀,构成“五四—新文化—革命”序列之外,另一个路径的民国史。我便想从1919、“满文老档”“四库全书”、“国故”这一脉,讲一讲金梁其人,清遗民的“国故”与“故国”。在这个脉络中,我们怎么重新理解现代中国的确立,它的多面、纷嚣、反复与羼杂。

中年金梁

金梁其人

金梁的字,一生两变。原字锡侯,辛亥后,改字息侯,引《左传》楚子灭息的故事,以作“志辱”之意。“九一八”事变后,离开奉天,避居天津,自此不问政治,1936年夏,改字昔侯,“改息侯为昔侯,亦故侯之意”,以寄昔非。三字迁变,足以勾勒一个轨迹:清社既屋,坚意做遗民,此后不管是职任关外,还是奔走于小朝廷,牵念的都是故国——大清;而日本人站在身后的“满洲国”,他拒绝了。

金梁出身杭州驻防,青年时代,最著名的事迹便是戊戌伏阙,三上万言书,陈那拉太后,“请杀荣禄以谢天下”,请变革国政。汤寿潜《戊戌上书记后》说:“戊戌政变,党锢案兴,逻骑四出,禁会封报,道路以目,至不敢偶语,举世奄奄无生气矣。乃忽有人焉,冒死发言,大声疾呼,使人心为之一震,岂非豪杰之士哉?”金梁好友,后来的《大公报》主人英敛之亦受其鼓舞,在《汇报》上发表《读瓜尔佳氏条陈书后》,力陈朝廷幡然改辙,重兴新政。伏阙上书,请杀权臣,发生在政变之后肃杀的政治空气中,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件事很能说明一点金梁这个人的个性,非常入世,又带有表演型的人格。所以,清亡后,遗民们常喟叹旧日,有“生不如死”之泣,而金梁不太作这种泣血之辞,也几乎没有丧失过斗志。丁巳之变,愤而假归,母亲责之:“今非独善其身之日,岂不闻尽人事以待天命乎!”事实上,金梁也确从未独善过,以他自己的方式积极入世。

“金息侯梁”印

忠节

遗民的核心内涵——忠节。清廷逊位诏下,金梁随即侍奉母亲由奉天避居大连。1913、1914年在张作霖府任教席时,撰写《愿学录》《务本篇》(翌年修订,改名《德量篇》),采经史体例,分忠、孝、节、义四纲。金梁在《愿学录叙》中说:“爰取孟子愿学之义名其篇,虽然君子处混浊之世,降志辱身,弥缝补救,此中自有不得已之故,草间苟活,一钱不值,岂真出于其愿哉。”《务本篇叙》中说:“夫忠、孝、节、义四者,立人之大节而立国之大本也,求之于今不可得,不妨求之于古,求之其人不可得,不妨求之其言。于是采取经史,凡一行一言有可以为古法者,按类节录,辑为是篇,当独处穷庐,风雨如晦,时出一读,不啻聚古今忠臣、孝子、节义之士晤言。”此后陆续修订、增补,1924年11月,完成《德量篇》全部篇章。

金梁参与的遗民褒忠,最重要的是1923年冬增补、再刊吴庆坻撰《辛亥殉难记》。辑遗民录,是遗民在时事推移、“斯文垂丧”年代重要的文化表达,以徵人心未去。他还补辑清史稿《遗逸传》,将未列入儒林、文苑的明末遗臣辑入遗逸。金梁为满洲八旗,清代明,自然是“顺天应人”,但他同样认为那些在明亡后数十年间浮海入山至老死不变者,“何其壮欤!”他曾自陈辑录明末遗民史事的初衷——“春秋大义,当以万世之是非为衡,不得以一时之是非断之也”。

忠义叙事,包含着家、国同构的历史内容。修订辛亥殉难,一则表彰忠烈,二则,金梁所增补内容多为八旗驻防死难与死节,关联着家史、族群的历史。岳父文荣辛亥时任云骑尉,所部未抵抗即被革军缴械,文荣投水而死,有绝命诗句“清流北向是臣死”。胞侄熊文亦在交战时负伤,几及身死。好友贵林,时任杭州驻防协领,在协议光复的情况下,仍被枪毙,汤寿潜多多少少因为此事心灰意冷辞去浙江都督职,陈黻宸收养贵林一子二孙,改名换姓,视如己出。金梁因“同族之忠孝著,而湮没不彰者多矣”,先辑杭州驻防殉难录,再增西安、江宁、京口、荆州、福州、广州等驻防死难事迹。他在《重印辛亥殉难记跋》中提及祖父苇杭公所辑《道光庚子壬寅乍浦驻防八旗殉难录》、父亲桐山公所辑《咸丰辛酉杭州驻防八旗殉难录》,提及伯父蔼如公巷战阵亡,尸不可得,伯祖观续公、竟成公先后阵亡,从伯父文瑞公、从叔父彬瑞公、先叔父云瑞公皆同殉难。1909年1月,金梁就编撰过《瓜尔佳氏忠孝节义合传》,记一门忠烈事迹,书后附《述德记》,讲述杭州瓜尔佳氏渊源。1924年冬,他又绘制了《瓜尔佳氏九忠四节三孝图》,“以光家乘”。

金梁著述,以“瓜圃丛刊”名之。瓜圃,便取自瓜尔佳氏之“瓜”字,为金梁家宅旧园之旧称,原址在浙江乍浦城内,后随所居地而称,没有固定之所。晚年,常自称瓜圃老人,是为念念不忘瓜尔佳本姓。郑孝胥在《读杭州瓜尔佳氏节孝忠义合传乃金梁息侯家乘》诗中说:“一门节操照当时,追述真成字字悲。谁是伤心古怀抱,好收忠义入肝脾。”遗民入新朝,常常因“不死”而生耻感,追述前朝忠义,则不仅是逃世的消遣,也是乱世自活的心灵慰藉。

“一门九忠四节三孝”印

“头白汗青”

“逃山浮海”是文人表述中的遗民行止,但在现实中,并没有那么辽远的山海可以逃跑。除了聚在一起“诗酒酬唱”,著述、辑佚,尤其写史,是最能寄托遗民心绪的。辛、壬之际,金梁不过34岁,此后五十余年生涯,基本就在与“国故”的相伴中度过。中国人修史,系于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世运人伦,使生者得以继往圣,亦使死者可以不死。金梁在1924年冬初辑《瓜圃丛刊》三十余种,原本拟定的书名为“国故零刊”,从中可知,著述本心,是希望飘零的国故不至湮没不传,做点滴努力。这与新文化诸人的“整理国故”,既殊途,亦不同归,一个朝向未来,一个则全在回望过去。

对比沈曾植、陈三立、章梫这类遗老,诗文中多见“鹃血”“垂泪”“戳民”“流人”意象,尽是“偷活劫烬”的劫余心志。而金梁则少放悲凉之声,从奉天到赴紫禁城小朝廷任内务府职,清宫典藏,文物典籍,他的辑佚、修史、著述带着更明显的“遗臣”况味,声名文物之外,族群、群性是他更着意追忆和打捞的。我们来看一看,金梁的民国岁月,做了哪些与“国故”相关的事,这些事情背后又关联着什么样的政教诉求。

金梁改署息侯原因(《真报》1948年2月16日)

满文老档

1908年,金梁典守盛京皇宫期间,在崇谟阁发现《满洲实录图》和《满文老档》一百七十余册,为乾隆时重抄本,记录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至清崇德元年(1636)间重要史事。1910年,金梁派员翻译,1915年,定名《满洲老档秘录》在奉天出版,全书共四册。因译员水准良莠,金梁本人又不通满文,译本质量不佳,1916年,金梁招聘满汉学士重译,至1918年书成,他投书张元济并寄了书稿,希望在商务出版,但并没有被接受。不知道是金梁索价5000元的价格吓退了商务,还是书稿错误过多,质量不过关的原因(金毓黻作《满文老档考》,批评金梁是书,疑点甚多,指其有“三误”),亦或者,遗老们的“顾恋国恩”并不为人欣赏。张元济在日记中记录此事,“不能印行”,商务印书馆拒绝了这部定名为《清初秘史》的满文老档。此后,金梁一直陆续重新校对译稿,并谋求出版。直到1978年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与社科院历史所合作,以金梁发现的崇谟阁乾隆重抄本为底本,将之全部翻译成汉文,1990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成为清史研究的重要基本史料。

金梁题署《道路月刊》(1926年19卷2期)封面 资料图片

内阁大库档案

内阁大库档案的发现、挽救是近代史、学术史上一段佳话,众所周知的出场人物是罗振玉。但这批档案最后被从造“还魂纸”的工厂救出来,与金梁有很大关系:“壬戍春(1922年3月),有持硃笔抄谕题本之类诣梁求售,审系大库存件,询其来处,坚不肯言,亟以重价饵之。宝沈盦宫保亦见数纸,梁展转访求终不可得。后忽忆前数年前,在悦古斋主人韩某处曾购题本经筵讲义、高宗硃笔批改联语等件,亦大库物,立往访韩,竟能知其详,谓:‘同懋增纸店实购自历史博物馆,八千袋费四千金,将运往定兴县纸坊重造纸料。’闻之大惊,乃定期约雪堂、沈盦偕往同懋增,则谓车运造纸已过半矣。仅检留数袋立许五百金携归,并嘱速追余件,当三倍其原值酬之,往返兼旬,居然陆续运还。……此项库书为明清二代国故所关,幸得雪堂先生一人之力,初将销毁夺于火劫,终将造纸夺于水劫,殆有天意存乎。”而罗振玉设法从同懋增老板手中买回档案的过程,是由金梁具体出面洽淡,罗振玉背后出资,以金梁的名义购买下来的。

金梁名片

《清史稿》关内本与金梁关外本

1914年袁世凯正式颁发大总统令设置清史馆,众清遗民参与其间,借以“酬报故国,诛奸发潜”。1928年7月,《清史稿》全书告成,此书由黑龙江省出资协助出版,于1928年在北京首次印刷。刘成禺《清史稿之纂修与刊印》文中,称金梁为“此修印清史稿之幕中人物也”,并概述《清史稿》各版本:“《清史稿》印本有四:曰北京初印本,曰东三省改正本,曰东三省增修足印本,曰日本广岛精印本。”1928年的刊印工作,由袁金铠主持,金梁经办,袁因忙于政务,转托金梁负责校刻书稿。金梁利用负责刊印之便,按己意修改原稿,增补《张勋传》,附《张彪传》《康有为传》等,书后,又自撰附刊《清史稿校刻记》。书籍印成,共1100部。北京初印本,即《清史稿》关内本,为1928年印刷的1100部中留在关内的700部。当时清史馆编纂人员发现金梁私自篡改原稿,当即决定将留在北京的原印本更正后重新发行,并删去了金梁所作的《清史稿校刻记》和其中的《张勋传》、附《张彪传》《康有为传》,改订了金梁在“清史馆职名”中擅加的称谓,删去了“易类”书目64种,抽换了《艺文志·序》,修改了《劳乃宣传》《沈曾植传》等个别传记。因此称为关内本。东三省改正本,即金梁运往奉天的400部。东三省增修足印本,又称关外二次本,是1937年金梁在关外本的基础上,亦删去《附·张彪传》《公主表·序》及《时宪志》中的“八线对数表”,增加了《陈黉举传》《朱筠传》《翁方纲传》,简化了《赵尔丰传》。后来日本人得到《清史稿》关外二次本,重新排印大字版,装订十函,并加入金梁的《清史稿校刻记》,是为广岛精印本。

金梁各时期著作封面

四库全书

1919年金梁向时任大总统徐世昌提请影印《四库全书》,1921年再次上书,请印《四库全书》,1924年初,金梁撰《四库全书纂修考跋》,重提影印事:“《四库全书》集古今学术之大成,一朝盛业中,古所未有也。……使中原文物照耀全球,此世界文化所关,亦吾国之光也。”此文刊载在1924年5月《东方杂志》21卷第9号,金毓黻称赞:“言之颇详,足备史乘。”1928年,金梁任奉天通志馆总纂期间,向省政府提出续修《四库全书目录》,并撰《四库全书目录续编序》《四库全书目录续编凡例》及《四库全书目录续编分类目录》,辑《四库全书孤本选目表》《四库全书校印记》。1931年4月30日,金梁与高阆仙、董重、金毓黻呼吁东北当局,刊印沈阳故宫文溯阁《四库全书》。1933年8月,金梁选印《四库全书》部分内容,刊载在《时事新报》上。今人评价金梁在刊印《四库全书》的贡献时说,金梁这些主张虽然都未能实行,却成为此后选印《四库全书》珍本的先声(《四库全书纂修研究》)。金梁还为征集《永乐大典》积极奔走;1924年5月,在内务府交接清查古物时,发现传世国宝青铜器散氏盘和且丁鼎,金梁立即邀请马衡、孙伯恒、陈淮生一同鉴赏,大家合议摄影、作拓片进一步研究;1924年8月在上海与柯劭忞、辜鸿铭、陈三立、郑孝胥、王国维、罗振玉等20人共同发起成立东方学会。

金梁临金文《卫公叔敦》

清宗室史志

从1908年任职奉天开始,金梁就在留意和搜集清宗室王公的各种遗存。先后整理、编辑《宗室王公世爵袭次册跋》(1909),《盛京故宫书画记》《奉天宫殿宝物图录》(1912),《清帝后御笔书画真迹册》(1916),《德宗景皇帝御制诗文稿本跋》《盛京故宫书画录》《大内库藏吉金目录》(1924)。1921、1922年,金梁两次向溥仪提议建立皇室博物馆,并作了很详细的《皇室博览馆条议》,1928年12月5日,在张学良建议下,奉天省长翟文选下聘书聘请金梁任东三省博物馆委员长,金梁以奉天故宫为依托,改组机构,清查古物,改造陈列设施,“发扬国故,沦进文明”。

金梁撰篆书对联(《北洋画报》1934年)

龙江史地

1914年冬,金梁在《盛京时报》连载奉天古迹考证文章,集成1卷,名曰“奉天古迹考”,铅字排印,由奉天作新印刷局出版发行。1916年,以奉天财政厅厅长名义,通令各县,编乡土志,后得四十余县所编乡土志,撰《奉天乡土志叙例》。1919年始,金梁开始收集黑龙江方志,至1924年,积方志史稿百十余箱,充满数屋。1925年5月,辑成《黑龙江通志稿》,“余别满洲久矣,白山黑水,徒劳梦想,而龙江故实,日事编摩,尤念念不能忘”。1928年11月17日,奉天通志馆正式成立,金梁、王树枏、金毓黻等任总纂,1934年10月,《奉天通志》成书刊行。

上列金梁在抗战前的主要著述,可以看到明显的“满洲”与“清室”印迹。这中间还包括他自晚清任奉天旗务处总办期间,便着手创办的各类迁旗殖边、筹备八旗生计等事,“为边蒙谋开辟,并为满洲固根本”。在以个人行为修订《清史稿》时,将自己撰写的英华(英敛之)、震钧及祖父观成的事迹,置入列传,并撰写《清史太祖本记赞》《清史圣祖本记赞》《清史世宗本记赞》《清史宣统本记赞》等;收集清代帝后御笔书画,“此当藏之家庙、传之后世,不得视同寻常书画,凡我子子孙孙其永宝之”。联想到萌昌当了北洋的官,代表民国政府入紫禁城致贺溥仪大婚,代表完民国,又代表自己跪下,自称“奴才”,给皇上行礼。不要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待这个称呼,这代表了一个族群世系。金梁也在这个世系当中,他的民国岁月,书写,奔走,除了忠王朝体制、“中国文化”,还包括忠于清室,秉笔俯仰山川,念念不忘白山黑水。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势力直入东北,“满洲国”呼之欲出,旧日好友同僚郑孝胥、袁金铠、罗振玉、宝熙、三多等人纷纷驰驱“王道乐土”。金梁则携家眷离沈赴津,从此 “闭门养疴,不问世事。”1932年,《申报》上登“金息侯先生鬻书文”:“金息侯先生梁,自去秋沈变,即携眷避津,鬻文为活,不问人事,即未卖国,亦不卖主,立身自有本末,不辨自明。”金毓黻评价他:“先生素以清室遗臣自命,而未肯受伪命,亦至不易。”再看他的晚年著述,1933年秋,根据早年日记,“择有关朝章国故者撮录成编”,出版《光宣小记》;1933年12月,辑《清宫史略》,主要内容为清宫礼仪、宫殿、宫规、宫制、典籍、书画等史事;1934年春,自行刊印线装铅印本《清帝外纪》1卷,《清后外传》1卷;1934年5月,撰《重印文苑传叙》,补俞樾、王闿运、王先谦、郑杲等传;1934年10月,自行刊印《光宣传列》,全书共6册,41卷,系自《清史稿》抽印;1934年12月,汇钞《翁文恭公日记》《湘绮楼日记》《缘督庐日记》《越缦堂日记》四部日记,仅取其中论人部分,剪裁成传,前后贯串,辑成《近世人物志》,凡六百人,郑逸梅评价“虽述而不作,在文史上是有相当贡献的”;1935年5月初,出版第三版《瓜圃丛刊叙录》;1935年6月,撰《重印忠孝义传叙》,亦为《清史稿》脱胎、增补而来,“意在提倡中国固有之道德”;1936年初,开始着手整理清史资料,准备写一部《清通鉴》;1936年,撰《四朝佚闻》2卷1册,述咸、同、光、宣四朝轶闻佚事。所述、作著,皆为胜朝遗事。

此后全面抗战爆发,他在天津做寓公,主持“俦社”,诗酒自娱,已基本不再著述。依然对比沈曾植、陈三立,金梁是清遗民群类中相当积极入世的那一类,而他守的,并不是广义的中国,是立身于清朝的那个中国,他的“国故”,是弥散的清帝、后之国、之故。因为人高调张扬,讥评也很多,习惯向遗老遗少们飞白眼的鲁迅先生就点过金梁的名,“凡有民国所做的事,他自然都以为很可恶。”主持所译满文老档,疏漏错谬颇多,孟森评之曰:“窃取《东华录》,做伪欺人。”有人指其任东三省博物馆委员会,清查文物为名,“内府图章盗已空,又来关外管皇宫。小胡见客直是绺,顶到亡清以后红。”因小朝廷事,罗振玉、郑孝胥交恶,金梁瓜葛到龃龉,直接被罗继祖回忆成“这个人很无聊”“很好出风头”“是个十足的政客,但手腕并不高明”。溥仪《我的前半生》中还有一幅金梁小像:“(1925年)旧历元旦那天,小客厅里是一片庆幸的脸色。那天有段插曲值得一提。正当第三班臣僚三跪九叩行礼如仪之际,突然在行列里发出一声干号,把人们都吓了一跳,接着,有一个用袖掩面的人推开左右,边号边走,夺门而出。当时我还以为是谁碰瞎了眼睛,众人也愕然不知所措。有人认出这是前内务府大臣金梁,他干号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到第二天,《顺天时报》上刊出了他写的诗来,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天这一幕怪剧,是为了写这首诗而做的苦心准备。”

遗民行止,有许多仪式性、表演性成份,例如凭栏、泣血等等意象的营造与反复述说,金梁大概算是更加典型的“戏剧人”。但我们看一个人,也不能就此顺势讥评。他的入世,有戏剧,亦有真实的用世之心。相比于袖手谈心性,他是一个实干派,愿意做事。这份用世之心,一直延续到1949之后,人生还有一笔收梢。1950年,由天津迁居北京,在国家文物局任顾问,开始撰写北京地方掌故及地方名胜志略,以七十五高龄撰著《三坛》《大北京》《雍和宫》,1953年,金梁将所撰《天坛志略》《雍和宫志》自行刊印。1954年,“一定要解放台湾”号令下,金梁开始查阅台湾地区历史资料,着手撰写《台湾史料》,次年稿成,自行油印线装成书,分送各地图书馆。1956年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鼓舞下,投入清史整理工作。八十高龄,写下“故京文物奂然孤,草木欣欣向阳春。春色满园齐解放,天平来会天平父”的诗句。

书写还原到生命语境之内,连同他一生的经历,我们看到,作为清遗民,他有拒绝的姿态,但并不像鲁迅先生讲的,凡民国皆可恶。他与胡汉民、汤化龙、谭延闿为同科进士,虽为遗老但并不寇仇革命,称他们为“革命三同年”:汤化龙厚重,谭延闿宽和,胡汉民坚卓,皆有不可及处。他想要保留的是他心目中的“王道”与“国故”。在1919的风云中热烈希冀未来的,却有许多人在此后岁月失望、折戟、消隐,遗臣金梁则迎来了更新、更激昂的世代。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