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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宝三:忆王力先生

来源:光明日报 | 吴宝三  2019年11月22日09:05

我出生在松花江畔一个小镇的贫民家庭。贫困,却乐观向上。少年不知愁滋味,我没有一丝忧愁,让我忧愁的是似有一面高墙,张望外面世界的目光被挡得严严实实。从小学读到初中毕业,我分不清大学里什么是文科,什么是理工科,不知道何谓院系。直到1960年代,我到一个县城里读高中,常常去县图书馆和新华书店读报看书,始知北京大学教授、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王力先生。

1970年代,我有幸迈进北大的校门。在杨柳依依的未名湖畔,当我第一次见到中文系王力教授的那一瞬间,居然激动得流泪了,湖畔高耸的博雅塔被泪水模糊成一团云雾。翌年秋天,我再次见到王先生,是在学校西门附近的稻田地里。那日,文学专业的马振方老师领着同学们在稻田地里拔草。我有关节炎不能下水,所以分配我和几个女同学在路边把杂草堆放在一起,然后用三轮车运走。马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幽默风趣,称我们不能下水田拔草的为海上陆战队。这时,只见马老师快步从地里走出来,和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很客气地打招呼。我抬头仔细一看,此人竟是王力先生。近距离细细端详,老先生不像南方人,倒像地道的东北大汉,身材高大魁梧,完全谢了顶,红光满面,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他向马老师微微笑了笑,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分手道别。马老师告诉我,这是咱们系的老师王力先生,你看他一脸严肃,其实平易近人,对学生也很随和,从来不发脾气。马老师开玩笑道,一个人的学问,谢顶程度和胡须长短大概是衡量的标准,头发越少,或胡子越长,就越有学问,中文系的王力先生和哲学系的冯友兰先生可为例证。大家听了这番话,都会心地笑了。

王力先生的著作我看得不多,但他热心培育学生、爱护学生的事我早有耳闻。上个世纪60年代,苏联曾翻译出版王力先生的《汉语语法纲要》,先生和三个青年助教一起,共同翻译苏联汉学家写的占全书一半的长篇序言。先生懂法文亦懂俄文,他多次改动,最后统稿交付出版社出版,将所得翻译稿费让三个助教平分。我入校之时,这位中外闻名的教授,还戴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但那炯炯的目光,依然透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后来我们认识了,我同他虽是师生关系,但见面了也不过相互点一点头。在校期间,我曾参加《现代汉语词典》的修订,一本厚厚的大样,每天从早翻到晚,看得昏头涨脑。在修订过程中,我摘录几处自以为不妥的条目注释,想找个机会,避开一些人的耳目去请教王先生。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在32楼学生宿舍门口,传达室的电话铃声响了,看传达室的川岛先生接起了电话。川岛本名章廷谦,著名教授,鲁迅先生的忘年交。我读过川岛先生的《和鲁迅在一起的日子》,对这位老前辈肃然起敬。先生接电话后,准备上楼去喊一个同学听电话,我正好碰上胖胖的他吃力地爬楼梯,便请他回传达室,我替他去叫人。当我走到四楼楼梯的拐角处,居然迎面碰上了围着厚厚围巾的王力先生,我赶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卡片,一边请教问题,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被人看见打小报告。王力先生听得十分认真,逐一做了解答,我道了一声“谢谢”,一向神情严峻的老先生,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因为提问题而耽误了叫人,我向川岛先生和那位同学道了歉。

王力先生是“文革”前的一级教授、学部委员、语言文字大师,但从未因我提出的问题幼稚而不屑解答。1986年先生辞世,得知这个消息,我的心情颇为沉重,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北大和先生相处的往事,想起有一些字、词、成语、语法等未来得及向先生请教。北大,永远的北大,哪怕在梦中,师长王力先生的音容依旧是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