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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息,永不气馁 ——一部泼墨画般的智利小说《南希》

来源:光明日报 | 孟夏韵  2019年11月21日08:08

《南希》封面 孟夏韵摄

笔者在南美智利访学时,在书店中偶然被一本薄薄的小说封皮吸引。那是粉蓝红三色相间的抽象图案,既像泼墨水彩、又像细胞液态流动图,封皮正中印刻着大大的黑体字书名“Nancy ××”,中文暂且译作《南希》。翻开几页,发现全篇文字充满了神秘的斜十字叉,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不同段落、不同章节,与黑白X光片和彩色细胞图穿插相间,如此新颖的设计让人有一睹为快的愿望。

书店老板是圣地亚哥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和撰稿人,他开设了一档介绍拉美文学尤其是智利当代文学的节目。他见笔者拿起这本书,立刻打开话匣子聊起书的作者来。这本书是90后男作家布鲁诺·罗雷特的处女作,一经发表便拿下2014年罗伯托·波拉尼奥特殊荣誉奖。如今的智利当代文学正经历着青年作家大爆炸时期,布鲁诺·罗雷特在智利文坛与诸如保丽娜·弗洛雷斯、阿丽亚·特拉布克·泽兰、迭戈·苏尼加、康斯坦斯·泰尼尔等同时代青年才俊平分秋色、大放异彩。布鲁诺毕业于智利大学西班牙语言文学专业,因自小热衷文学创作,十几岁起便开始参加各种文学论坛和创作比赛,大学和研究生求学期间兼顾修课与写作,25岁凭借小说《南希》首次在文学界崭露头角。第二部小说《干柴》于2018年问世,依然备受好评。

作为新时代青年作家,布鲁诺成长于网络文学发展时期,人们狂热于在互联网进行小说创作,利用漫画、动画、小说及影视作品的不同元素进行二次创作,也热衷于参与作家群体和网民共同创作具有开放性特点的接力小说。通过键盘输入的方式,布鲁诺参与到不同类别的创意写作中,并由此拓宽了自己的文学视野,在寻求创作题材和艺术方法上推陈出新,试图创造更多可能性。他的处女作《南希》恰巧是这样一部让人眼前一亮的现实主义题材实验小说。

小说题目即女主人公南希的名字,她身患癌症,挣扎在死亡边缘,以第一人称回忆她半生中的决定性时刻——她在智利查尼亚拉尔市度过的有喜有悲的童年生活以及迷惘失落的青春期。如同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中病榻前弥留之际的男主人公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以第一、第二、第三人称分别讲述自己的过往生活以及心路历程,南希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忆自己有限生命的青春记忆和复杂情绪。然而这两个主人公的身份、年龄、阅历的巨大悬殊,决定了两个人物塑造的饱满程度和故事叙述的分量轻重。如果说《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是宏大的铺陈叙事,那么《南希》这部仅仅一百多页、一半文字一半符号标记的小说则是人物自传式的微型叙事。它选取了主人公青年生活的重要节点,记录人物的琐碎日常,从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民众身上挖掘人性的善恶美丑,揭露社会的普遍现象。这种模式也代表了区别于魔幻、绮丽、复杂风格的拉美文学作品的清淡、线性、简单的拉美现当代文学叙事特点。

南希无疑是个悲情人物,她出生在一个落魄小镇和一个时刻处在崩溃边缘的落魄家庭中。她的妈妈喜好责难数落,让她对成长和青春充满了畏惧与困惑。她的爸爸是个同性恋,后来虔诚入教,从一个别人口中的“蠢爸爸”荣升为她眼中的“圣洁爸爸”。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最终在哥哥帕特里西奥失踪死亡后彻底崩塌,妈妈逃离随情人而去,爸爸则一心传教。南希的孤苦情绪油然而生,她年龄虽小却经历了生活的沉浮起落。开篇的倒叙交代出南希后来在海滩认识的丈夫提姆,他失业潦倒、生活困窘,最终因打工意外死于金枪鱼加工的机器中。南希未获得任何保险赔偿,甚至在捉襟见肘为亡夫举办葬礼时,仪式也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她靠吗啡麻痹自己昏沉入睡,就在情感濒临决堤之时,生活的苦难再次向她袭来,她被诊断罹患癌症。

于是所有的回忆就在南希半迷糊半清醒的弥留之际展开铺陈,她忆起苦乐参半的童年,总是失望和希望并存。虽然多是苦,但孩童的那种好奇,对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又赋予羸弱的南希精神力量。读者看到了一个可怜悲情的女主人公,但在所有苦难背后她又隐隐透露着一股力量,那是面对不堪和落魄的挣扎。南希没有因为母亲的抱怨谩骂而放弃对生活的追求,没有因为生活拮据而自卑气馁,她也没有因为父亲对她暂时的漠视而走上淫乱的不归路,相反,她试图努力改变做一个好女儿,试图洗涤污秽和清洁心灵。面对丈夫的意外亡故,南希没有退缩,反倒鼓起勇气去与外商工头讨说法、争取保险金,在生活的坎坷中她逆流而上、披荆斩棘,就连身患绝症后,她也没有自我放弃和自甘堕落,而是在病痛的折磨中缓缓前行,化疗、切割、思考和回忆。书中呈现的每一个她的X光片和细胞扩散图,都像是她直面死亡最酣畅淋漓的情感曝光,那些粉蓝红的细胞液态图就是她顽强抗争中的热血流动。那些分布文中的斜十字叉就是她喘息、思量,感性、理性的特殊分割线。永不气馁、向死而生,恐怕就是她在一切苦痛之后为自己最终做出的华丽总结。

布鲁诺·罗雷特赋予南希一种坚忍的耐力,似乎可怜只是一种表象而非结果,因为南希她不服输也不从命,而是誓死抗争。布鲁诺·罗雷特曾说他想通过南希表现一种人生价值,一种可能困扰全世界青年或者任何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纠葛。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么一刻并存着地狱和天堂,那是面对人性善恶和社会世俗所产生的难以分辨的模糊情绪,我们每个人都曾在生活的一败涂地中摸爬滚打,在一地鸡毛的纠缠纷扰中苟延残喘,但黑暗终究会过去,天明终究会来临。布鲁诺·罗雷特恰恰用南希诠释了他对人类生存悲剧层面的透彻理解,一种植根于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和当今后现代主义的思想格局。

诚如小说中的南希所述:“我们相互凝视,如同深海潜水般探寻彼此,却由此陷入深深的不确定中。”生活给予人们太多未知和不确定性,那些潮起潮落、花谢花开,那些浮浮沉沉和意料之外让人们自觉力量薄弱。于是大多数人选择沉默、放弃、安分守己和唯命是从,只有少数人像南希一样坚持、抗争、勇往直前和无所畏惧。

语言上,布鲁诺·罗雷特忠实再现了智利北部的当地方言特色,试图将普通百姓的口语表达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文字创作中,让人们通过文字真切感受智利青年的当下生活,感受叛逆一代的交流方式和时髦用语,毫不避讳地将书面文字写活写新;除此以外,小说穿插的X光片,细胞、骨骼透视图以及图示配词营造了一种神秘而悲凉的叙述气氛,似乎病魔和癌细胞透过这些影像照片跃然纸上,让人们感受女主人公备受身心折磨的痛苦状态之时,又看到她血液身体中那种不畏艰难的激烈抗争,那种细化到骨髓和精神里的坚毅与刚强。所以,布鲁诺·罗雷特用×代替了整部小说的标点符号,他没有停顿喘息,却在一气呵成南希悲情命运的同时,用×来分割自己的每种情绪和思忖,同时也为读者留下更多想象和解读的空间。

南希,这个人物就像《南希》这本书的艳丽封面,那流动着的,极具气息、动感和色彩的泼墨画,像狂热的艺术一样吸人眼球,又像火红的生命流淌奔腾、永不停息……

南希、南希,她向死而生,于是在死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无限地接近了永生。

(作者:孟夏韵,系外交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