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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豪vs刘欣玥:白噪音,或虚构的实感 ——“90后”新锐作家访谈录

来源:《朔方》2019年第10期 | 梁豪 刘欣玥  2019年11月19日09:38

刘欣玥:梁豪你好,如果今天把你称为一个文学新人,大概没有太大的不妥吧?我读了迄今为止你发表的全部作品。其实篇目慢慢也攒下不少了,但是要从中把握或提炼你的写作特点,其实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所以,我想首先问一个有点找茬的问题。作为一个文学新人,你似乎没有太多以个人气质、特定的题材或技艺吸引读者的意图。也可以说是自由地发挥,不急于打造自己的风格和定数。在这种避免路径依赖、敞开的写作状态下,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写作无法像一些一出手就很有辨识度的作家那样,能在今天大量的文学生产中,更快地被读者发现和记住?

梁 豪:所谓的风格,是一组串联的灯泡,一灭俱灭。当然,我们放到台面敞开谈的风格,通常指灯泡亮起来的时候,一起亮。我物理不好,但如果没记错,并联电阻小,灯泡要比串联来得亮堂一些。而且,并联电路,要坏就坏那坏掉的,不致两眼一抹黑。我想并联试试看,仅此而已。至于记住的问题,一篇一篇地记住,给人一些很不一样的记忆点,不是更好吗?所以,问题可能在两方面。一方面,我尚不足以让人家记住,若是小说本身出状况,别无他法,精进。另一方面,是不是读者没有了耐心,非得热闹趴着热闹才过瘾?深究一下,没耐心,一来是读者自身的原因,但也有可能是我们的小说早已经不值得读者托付足够的耐性。每个月、每个季度,甚至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的小说作品被发表、出版、宣传,想想都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而耐心是一种积累。这么看,问题的两个方面其实是一个首尾接续的圆。对一个圆,我实在没有更多的看法了。把小说写好,做一个专业一点的读者,是我唯二要做的事情。说唯二,其实是唯一,这也是一个圆。

刘欣玥:关于你是如何开始写起小说来的,你曾在另一个访谈里介绍过一点。说是在台湾交换的时候,来自另一种文学脉络的刺激,和两岸的文学史经典阅读的冲撞,让你产生了自己动笔创作的冲动。异域和位移也很有趣,我们可以在后面展开再聊。

我觉得这里面首先有一个很典型的信号,就是写作是从阅读开始的,而且是文学经典阅读。一个普遍的现象是,这一代人,或者说我们的同龄人,从小就有比较优越的条件接触大量的中西阅读资源。像你这样念中文系出身,接受过系统文学教育后走上创作道路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在文学经典的阅读和积累上,与从前的几代作家很不相同。不过个人的生活与成长经验也随着教育制度的规范化而有趋同之势。这是一个极其粗线条的观察。但是在写作的发生学上,个人经验的确发生了一些压缩。相比之下,与阅读经验的纠缠,包括对于阅读对象的模仿,似乎产生了更深的影响力。从那时候到现在也过去五六年了,你感觉自己的表达欲和叙事冲动的来源,是否发生了一些变化?

梁 豪:我恰恰觉得,我们这一代人的阅读太匮乏了,尤其是有质量的书读得太少,所以容易片面和激动。我也常常片面和激动,就是吃了没读多少书的亏,知识架构不够完整,说话声音还偏大,好比现在这样。我倒是觉得父辈那一代人里,出了不少把书看得比较透的人精。我爱在书里跟他们碰头,书里的他们没法把我当小孩看,我也就能像个大人一样胡乱插话——激赏、叹服、延伸、反驳,勾勾画画,以为妙绝。人找书,书找书,不管怎么着,还是多读一点吧,这话是互相勉励。所以谈到与阅读对象的纠缠,我倒觉得纠缠得还不够,不够丰富,不够充沛。我更愿意用学习而不是模仿来形容这种纠缠,模仿有抄袭的嫌疑,在文字上我是有洁癖的,应该有洁癖。这种学习是让你对文学生敬畏,知道天花板在哪里,别老想躬着,踩上高跷还够不着呢,也才更懂得该如何打磨自己的文字。

回到我个人的写作。台湾交换那段时间应该是催熟去了,创作冲动的发芽期来得更早。高中,因为课余看了一些青春读物、残酷物语,觉得真是糟蹋了一本的好纸啊。上了大学,时间富足,就开始练笔。写了很多今天不忍卒读的东西,好就好在没发表,不糟蹋。从来没立志成为作家,也没想过从事文学工作,哪怕就读的是中文系,中文系毕业去当会计的也不少嘛。所以,那会儿小说都是一点一点地写,常常写着写着就怀疑是在浪费时间,又想,反正不写更浪费,便硬着头皮接着敲字。其实这一路走来,都是走一步是一步,但求脚下那一步走踏实了,这么着就到了今天。现在终于敢说,当年的那些冲动性表达和幼稚的笔法,应该算不得浪费,总得迈过去的。眼下的写作,跟别人已经没有多大关系,想写就写,什么都可能去写。我的写作就是跟社会生态的一种互动,我得了解那帮人是怎么想的,他们经历过什么。在生活和写作中,我们互帮互助。我在一个创作谈里说,某种意义上,作者就是演员。但演员表演时,势必投注了自己的气性和感受,兜不住的。写作的半径就是我的经验,想象的,实然的,我们可以混为一谈。我自己没有什么故事,我的故事都在小说里了。

刘欣玥:在那篇创作谈里,你将小说作者比作演员。如果说投入表演,可以看作是对于不同人生际遇的好奇或冒犯,那么决定饰演什么角色,或者说再现和揣摩何种人物,则与写作者的个人关怀有关。就像你刚刚说的,是“与社会生态的互动”。在你笔下出现过的人物,跨越年龄、性别和不同的地域。但最让人留意的,或说具有某种标识性的,其实是他们五花八门的职业,尤其是大量新兴的职业形态。比如《我想要一条尾巴》里的补习机构老师与考试枪手、《广州老铁》里的直播间的网红主播、《大宫女》里的外卖送餐员、《黑海》里的黑车司机、《麋鹿》《囚鸟》里的专业鸟导、《清肝明目》里的拳击馆陪练员等等。不少新兴的职业形态,是生活服务业与数字化融合的新经济的结果,关涉到移动互联网、大数据等技术手段与消费刺激,也关涉到年轻一代多元化的生存选择。这里面既有与我们极其贴近的日常生态与社会问题,同时也是传统写作涉足不多的新鲜对象。是怎么会想到去写这些不同的职业人群的,他们的故事如何在你这里无中生有?

梁 豪:要不是你帮我罗列,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写了那么多有趣的人或事。它们都是一篇一篇出现的,无组织无预谋,就这么赤条条地来了。所以,每一篇的创作动机其实都不大一样。比如网红主播,我自己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平时并不接触直播,就因为传统、不了解,于是想以写作的契机,去推开那扇门,走进去瞧一瞧。没觉得里头有什么了不起的,更不觉得自己了不起,都是世道人心,于是心里稳当了,往后可以接着传统下去。又比如鸟导,我一哥们儿就是鸟导,书也不读了,休学带团跑到世界各地的深山老林里拍鸟。心想,这也太酷了吧?尤其对我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而言。好奇,便跟他聊了很多,不懂就问,然后自己再找补找补、融冶融冶、发散发散,就这么出来了两篇,分别从父辈和子辈的视角去写。至于说黑车司机,是因为我坐过。年后北京大雪,从家里返京,飞机改签,中途返航,终于凌晨降落到南苑。正常途径回不去,只好在路边招手了一辆系着红棒棒的黑车。我对那根红棒棒和司机不断咀嚼的毛豆印象非常深刻,后来都让我给写进去了。司机师傅肯定没料到我把故事演绎成了一桩凶杀案,希望他不会觉得不吉利。想象无罪。

所以,非要归纳,都是因为兴趣。某个瞬间、细节,或者某种职业让我觉得有意思,我可能就会被带走,最后试图变成一个小说,是化被动为主动。我也写了不少不新兴的、甚至很落后的东西,一些跟自己的生命周期序列不那么合拍的东西,只不过还没发出来,或者发不出来,可能编辑老师对一个看起来像新新人类的家伙玩古董不是很放心吧。其实我很恋旧的,这点在写故乡的那条脉络里可能会清晰一些。

刘欣玥:忍不住想围绕这个“有意思”再纠缠两句。有一个小的观察和你分享,这些人物虽然从事着形形色色的职业,但是并不属于对底层、边缘或小人物的写作,他们正逐渐成为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庞大且无法视而不见的存在。我也不认为你的写作立场是悲悯,甚至是共情,而更接近于一个业内的写作者对于外部声色百态的好奇张望。但有时候,我也会对小说中的距离感有些困惑,好奇心应该是驱动力,而不是终点。读的时候总想追问,在观察与呈现的工作完成以后,下一步是什么呢?

梁 豪:寻找意义。从趣味起,最后转进到意义。写一篇小说,自己高兴很重要,但只是自娱自乐,那就真是傻乐了。所以,肯定得有问题意识,对某类现象要有自己的观点,有观点才能把握住故事的走向和脉络。但观点未必要河东狮吼地给出来,永远不要低估留白的价值和魅力。伊瑟尔讲过:“文本的意向性,是由作者‘捣毁’的世界和由他‘重构’的世界共同组成的。”这话是从接受学的立场尝试拿捏作者的创作意图,逆过来想,也言之成理。

刘欣玥:你笔下还有另一个序列的人物群体,他们的身份会有更多传统的人文艺术气息。比如记者、诗人、画家和纪录片摄影师。这些人物往往骄矜,有超越性的抱负,甚至因此愤世嫉俗,与周围格格不入。在《麋鹿》里,年轻的保姆会抛下一切去追随油画家。在克制、冷静又不时夹杂着调侃的现实叙述的腔调里,似乎也藏有你理想化或浪漫化的一面?

梁 豪:我想这就是生活吧。写来写去,到底不过是“生活”两个字。也可以说,写的就是“人”这一个字。文学是人学嘛。所以,生活中的人,他有克制、冷静、幽默的一面,也有理想、激荡、浪漫的一面。我也是生活中人,没想过免俗,内心自有高蹈的角落。写小说就是给生活描绘系列的肖像,今天是印象派,明天没准就立体了,什么风格都有可能去尝试。

刘欣玥:补一句题外话,新兴职业书写在这里之所以具有症候性,年龄和代际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切口。今年新发布的《2019年生活服务业新职业人群报告》显示,九成以上的新职业从业者是“80后”与“90后”,“90后”更是占据了半壁江山。不过这里的“90后”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和文学意义上的“90后”不是一回事。我一直对文学批评和出版物使用“90后”有所保留。一方面,文学杂志借此命名设立栏目,推陈出新,为更多年轻的文学新人提供集体亮相的平台,对鲜活力量的扶持永远是令人欣喜的。但是另一方面,在这些年轻人的写作刚刚起步的时候,就要忙着贴上代际的标签、忙着框定,未必不是批评的懒惰成性。而且对于写作本身而言,或许也会造成外部文学机制的干扰。这些在各自不同的领地里写作着的年轻人,真的需要一个“集体亮相”的机会吗?

梁 豪:“集体亮相”这个词好,让我想到了模特队。模特走秀,便是拉一波人在台上不停折腾,但归根到底,还是一个一个地走出来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刘雯。也没必要都是刘雯,我看成为奚梦瑶也不错。外界有外界的需要、理解、尊重,既然选择了当模特,该瘦身还得瘦,身高不达标就得走人。只是说,别猫着猫着把自己给猫丢了,这很关键。至于说外界的种种机制有没有它的问题,当然有了,但具体有哪些、怎么改,那应该是批评家的事儿。模特在台上,只能用肢体和气场说话。

刘欣玥:说“集体亮相”,是因为“90后”在主流文学刊物登场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时间节点,回想起来,大概在2017年前后,有过一段非常热闹的时间。当时也很好奇地想看看,这群年轻人要如何应对文坛的收编。不过也得益于这股策略性的潮流,我才有机会知道很多陌生的年轻写作者,第一次较为集中地看到我的同龄人都在关注和表达什么,其中一些作品带给我的冲击和激动至今都很难忘。这种并肩往前走、互见与彼此启发的切身体验,包括今天这样的对话,在我这里是宝贵的。

你也曾写过谈论“90后”与代际写作问题的文章,今天读来有种宣告独立的意气感,谈到“作为被文学场里的长辈用温馨目光打量的‘90后’作家,已经愈发逼近那个不能凭借年龄获得体谅的节点”,应该有所承担,发出真实、独立的声音。那时候你发表的作品还不多,准确来说,你的写作是在过去两年才累积和成长起来的。这两年前后,对于文学场、代际和同代人的概念,有没有产生什么不同的想法?身为文学杂志编辑,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平常会大量阅读稿件。在写作和编辑工作里会特别关注同龄人的写作吗?

梁 豪:我刚开始发表东西的时候,不少同代人已经崭露头角,看了一些,文章里的他们都挺有个性。先不管写得如何,至少年轻人有点个性应该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情。他们对我来说,可能更多是一种行为学上的激励,就是多写一些,多积累一些,别太懒,应该知不足。对于代际等等概念,我确实不是很敏感,因为它们对于创作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也挺希望外界可以不被种种概念所绑票,还是关注文学本身吧。概念是文学的衍生物,不该拧着来。

作为编辑,我不会特别关注作者的年龄,正如不会在意作者的性别和地域,也不会对作品的风格有任何成见。常听闻有人会猜测某本杂志或者某位编辑的趣味,希望投其所好,我不会觉得这件事儿有多扭曲,理解至上吧。但至少在我这里,没这个必要,因为我挺杂食的,好作品就是王道。当然,我编发了不少“90后”的小说,今后也会继续发掘更多的同代人。一个圈子的生态,必须要能持续发展,我乐见更多的年轻人端出好作品来,最好吓我一跳,我会竭尽全力去鼓呼。希望中国文学越来越好。

刘欣玥:这种“吓一跳”的好作品会具备什么样的品质?或者说,可以谈谈你理想中的小说是什么样子的吗?

梁 豪:所谓的好作品,就是故事的归故事,叙述的归叙述,各有各的好,同时又能彻底交融在一起。好作品千姿百态,可以长成门罗短篇那样的,也可以长成波拉尼奥那样的,还可以像汪曾祺那般平淡有味。什么是好作品?从读者角度说,就是必须耐读,经得起推敲。

刘欣玥:刚才你也提到故乡书写的另外一个脉络,说自己恋旧。很有意思的是,你其实不太执着于写私人情感与青春经验,目光向外比较多。相对于许多刚开始写作的年轻人来说,“自我”的浓度很低,是对此没有太多的表达欲,还是有意识地在训练自己隐藏和节制?

在这个前提之下,唯有在对故乡的书写里透露出更多内在的动情,姿态也会更放松和投入一些。我读的时候,感觉写城市和写故乡的两个脉络,似乎由两套不太一样的笔法在经营。这里狭义的故乡是广西梧州,更广义的故乡,也许覆盖了两广,指向一种百越与岭南文化交杂的文化地理空间。可以先谈谈你的故乡和童年吗?从小说里看来,真是一个野蛮、自在而生机勃勃的地方。

梁 豪:小说创作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自我”不可能逃离这个现场,“自我”就是这个现场的全部。至于说那个现实生活里的梁豪,他是你的朋友,是你文学旅途上的同路人,你对他有一定的了解。写作时,他所暴露的部分和你所发掘的部分,已经被打碎,碎片被揉进不同的小说里,跟那些隐藏起来的部分和你所不知的部分搅和在了一起。全部食材摆开,差不多门儿清,一旦剁成了馅儿,更犯难了,我猜这就是陌生的来源吧。想象力在当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想象力就像魔术师的道具,没有道具的魔术师,或者光有三蛋两碗一根筷,混不久的。

有人说,作家本质都在写童年和回忆。我挺认同。意思是你对世界的观感,一种直觉的判断,根植于你的童年经验,它甚至比想象中还要根深蒂固、影响深远。你会类比、牵想、撕扯,那个原点就是童年,至多延伸到青春期。梧州虽然在广西,却是粤文化区,而我出生在梧州北面一个山多林密的县城,这是一个距离桂林比距离梧州市区更近的地方。现在去想,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所在,它跟所有稍微繁华一些的地方都有相当的距离,交通也算不得很便利,所以它的语言、风俗、饮食都有点自成一派的意思,地方不大,熟人很多,所以大家活得还挺精致,因为都熟,都要脸面。我的童年是在那里疯长的。小学毕业,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举家去了市里,后来成绩还凑合,高中一个人去了南宁。乡村、县城、城市这样一条纵向线,我很早就有了非常直观的感受。这样的经验对我的写作,包括我看待社会和人,我想都有很大的助益。写故乡就是写那里的文化,或者说生活,而生活就是最本质的一种文化。所以听到有人说哪个地方没有文化,我觉得是说话者没有文化。我的经验里交织着很多不一样的文化生活元素,所以我的故乡书写似乎也来得驳杂一些。

刘欣玥:联系到你的写作地点多是在北京,我们似乎可以接上一开始说的异域和位移的话题了。“纸上故乡”的书写,每一代人都有。这种在异地写故乡的传统,可以上溯到30年代的京派小说,还有80年代的寻根文学。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体系与“邮票大小的故乡”传入后,在中国本土作家中也有不少在地化的变形,至今依然很有活力。不过在不同历史和社会语境下,其中的文学动力也一直在发生变化,个体的诉求也不尽相同。写城市和在城市里写乡土,在你这里有什么不同的寄寓吗?

梁 豪:京派小说更多寻找个体地理记忆的根,寻根文学更多寻找文化精神谱系的根,他们都指向一种归返,同时隐含着某种批判,或者对时局,或者对传统本身。在写作中存有思考和反省,这一点很重要,比到底写哪个地方来得重要。我写过北京,写过故土,也写过一些含混的地方;写北京,写过北漂,也写老北京。不管哪里和哪里的人,我都想写出一种虚构的实感,像文物修复,我喜欢修旧如旧。至于说写城市和乡土有什么不同,可能城市书写更聚焦今天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乡土书写更关注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它的背后是中国从乡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城镇化和全球化等等大命题。大命题必须磨碎了才能进入小说,磨即思考,碎而化之,就是修旧如旧。我个人对通篇都见作者大摇大摆的身影的小说持保留意见,不管他是伟岸或渺小,这都是对小说这门艺术的一种损害。写作应当思考,但别被思考压垮了,不体面。

刘欣玥:像《桑林之舞》里的中西碰撞,或者《人间》里对于历史的窥探,还有那些从乡镇到城市谋生的人,让你的广西故事保持着一股时空张力。在《人间》中有一段话我印象很深:“我曾很认真地思考过,我这一代人对自己没有亲身经历的过去不是很感兴趣,或者说,当我们记起要提起兴致并甘愿付诸行动的时候,过去已经一去无踪了。”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我父亲,我母亲,我哥,我那已经老得不成样的祖父,还有许许多多我们这里的人,他们的模样,就是历史的模样”。游子远行,逝者不可追,这里面的珍重与无力,还有某种历史的悬浮感,可以视作你面对乡土和祖辈往事的心声吗?

梁 豪:每个人都有故土,每个人都会怀乡,其实就跟北京人感叹胡同和大院生活的逝去一样,我也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生命轨道里,对那片土地和自己的过去行注目礼。珍重和无力,都对,可能还有一些别的,比如骄傲和委屈。至于说悬浮感,那是主人公一时的问题,我没有这方面的疑惑,可能更多是遗憾,希望尽可能记录老一代人的生活和心路,但总感觉力有不逮、知之甚少。此外,我相信主人公有一日能够找到一种心灵的笃定,并以此度过种种人生的难关。说回故乡,什么是故乡?故乡或许就是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地方吧。所以,我还会继续念叨。

刘欣玥:“委屈”怎么说?

梁 豪:酸甜苦辣咸,什么都尝过,不想尝也得尝,就是人生。委屈不过是其中一样滋味,当它是滋味时,对应的事件就很具体了。不通高铁可能是一种委屈,吃不到正宗的火锅也是一种委屈,没有办法上国际学校也是一种委屈。但这些“不”和“没有”,谁敢保证不是一笔财富呢?你不问骄傲而专挑出委屈,这多少说明委屈是一种很值得玩味的滋味。于是,我觉得那些个委屈放我身上,也算不得什么委屈了。

刘欣玥:被你这么一反问,好像是挺值得琢磨的。或许是面对故土的时候,赞许或批判,怀恋或逃离,甚至爱恨交织,都是很寻常的立场。但是“委屈”好像包藏了更多的欲说还休,是一种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情感。最后问一个比较接地气的问题吧,作为一个半职业性质的创作者,你目前的写作状态是什么样的?可以向大家介绍一下接下来的写作或出版计划吗?

梁 豪:写作的时间都是偷出来的,却让我的生活变得辉煌很多,辉煌是自己给自己的。我很喜欢在咖啡馆里写作,又或者在办公室,在下班以后或者饭点的时候,挤出一点空档来写上一写,楼下东三环北路的车流市声让我心安自在。待家里,反倒思路不那么通畅,也许是太规整了,容易分心。我享受写作时身旁窸窸窣窣的白噪音,可能是担心把文字弄得太孤僻,所以需要一点人声来为我打气。不少灵感都是从白噪音那里钻出来的,像礼物派送一样,我一直很感谢它们。

写作的口袋里一直都预留有一些种子,等着有闲的时候,一茬一茬地种下去。但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长成,是长成西瓜还是芝麻,所以不敢妄想丰收的盛景。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我也很期待。总之,大致还是家乡一条线,城市一条线,未必是北京,也可能是曼谷或者首尔。我自己没有什么出版计划。之前写过一个小长篇,差点就跟出版社签了,最后踩了紧急刹车,真是万幸,不然你看到的梁豪就是一个长着红脸的梁豪。至于说中短篇集,看看吧,如果脸红是宿命,我得认命。一直不脸红,应该也很致命吧。

梁豪,1992年出生。青年作家,编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山花》《江南》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另有诗歌和评论文章见于《诗刊》《小说评论》《文艺报》等报刊。

刘欣玥,1990年生于广州,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当代小说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小说评论》《当代文坛》等期刊发表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