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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洪赠书 

来源:北京晚报 | 吴霖  2019年11月15日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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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不惑前的最后一个生日,而我要去造访的罗洪先生,比我大着整整一倍还多。

我被罗先生引进屋子,因为是阴天,屋子有些暗,家具都是旧的,书桌整洁得有些反常。后来罗洪解释,这一间,是她已故丈夫、著名翻译家朱雯先生的书房。有几只大书橱站着,也是旧的,书并不多。我正在诧异,罗先生说,她现在正在整理,将藏书分批送出。赠书的对象是她和朱先生的家乡图书馆——松江图书馆。

对爱书的人来说,聚书不易,赠书更难。虽不至于“挥泪对宫娥”,但难舍难分的情感,肯定是有的。

先说聚书不易。与许多的老知识分子一样,罗洪经历了至少两次毁书。一次是抗战时期;一次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

一九三一年的五月九日,巴金到苏州,罗洪和朱雯与之相识。时值阳春,江南最美好的季节。朱、罗均年方弱冠,比他们年长的巴金也才二十七岁。他们坐着马车,在杨柳拂面中游了虎丘。同行者中,有一位叫毛一波的,回到上海后,写了一篇《春天坐了马车》发表。其实,对当时的罗洪们而言,坐着马车的,岂止只有春风?还有洋溢的青春!

一年后的同一日,朱雯和罗洪喜结连理。那日,真是高朋满座,其中有巴金、施蛰存、赵景深、穆时英等,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之间“维持了一个甲子的友谊”(朱雯语)!当时在青岛的沈从文,也写来了贺信,幽默、风趣,句子很隽,有着沈氏特有的风格。信的最后,是散文一样的祝福:“天保佑你们,此后尽是两张笑脸过日子。”

婚后的朱、罗夫妇“渴望有个书室”(罗洪语),于是开始放手买书。定制的三个书橱很快装满了。除了传统的经典之外,他们还买了许多朋友写的书……

抗战爆发后,他们辗转去了大后方。而留在故乡的家,则被敌机炸毁,其中包括全部的藏书和与朋友们的珍贵手札。

在以后的二十年里,他们用并不丰厚的工资和稿费,慢慢地又聚起书来,而且,书的数量和种类比第一次毁书前更多。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们的藏书再一次遭受了劫难。

某日,前来抄家的人用大床单,将全部的书一包包地裹起来,用大卡车运走。后来,发还抄家物资,还回的书籍只有二百多本。而且,俱蓬头垢面,沧桑至极。罗洪说,当时的她不忍相对这些劫后余生的书,马上将之放进了深柜里。

书有劫,书橱也难逃厄运。当时与书同时被扫地出门的,还有罗洪家的红木写字桌、椅子和几只书橱。但是,有一只书橱因为放在三楼的亭子间而得以幸免。然而不久,他们家的房子里,又挤进了几户人家,于是,这只没有书的书橱,只好被请进了卫生间。再往后,卫生间也被人挤占,这只书橱只好另寻出路。

最后,罗先生将书橱以十八元的价格,卖给了别人。当时,她还谢了谢别人。直到今天,罗洪还在怀念那只香红木做的书橱。她回忆道:这只书橱上下两格有门,中间一格空着。上格橱门上刻着张继写苏州的那首著名的七绝(苏州对于朱雯和罗洪有着春天般的意义),下格的两扇门上,刻着梅花和兰花,非常雅致。罗洪说:“我们都非常喜欢它”。

罗洪是小说家,很多年前,她写了很多的小说。当时,赵景深先生曾高度赞扬她的小说,甚至断然说“以前的女小说家都只能说是诗人,罗洪女士才是真正的小说家”,并寄希望罗洪成为“中国的巴尔扎克”。当然,由于历史的玩笑,罗洪终于没有成为“巴尔扎克级”的文学大师,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中国二十世纪的新文学史上,罗洪是占有一定的位置的。尤其是在女作家中,罗洪更是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她热爱写作,以至于当我面对着这位耄耋老人,问她晚年最大的愿望时,她仍坚定地说:“写长篇小说!”她指的是将已经出版的《孤岛岁月》重写一遍,过了一会儿,她踌躇地说:“这个,你不要写了,”她叹了口气:“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

写《孤岛岁月》的一九九六年,罗洪不慎跌了一跤,手上打了石膏,吊着绷带,有八个月不能写字。她心急如焚,总觉得来日无多。所以,她用左手托着右手写,拼命地写。在纸上写出的字,只有自己认识。终于抢时间一般地,她写完了长篇小说《孤岛岁月》。但,出版又成了问题,最后,写了一辈子书的老作家,只好用上了刚刚拿到的朱雯先生的一笔稿费。书,最终是出版了。但罗洪的心里还是留下了遗憾。“应该可以写得更好一些。”罗洪无奈地说。

现在,罗洪除了写些短文,到上海近处走走,她的生活很平静,她说她自费订了好几种报纸,每天一大功课,就是认真看报。再就是整理藏书和赠书。现在,当年聚书时燕子啄泥般的幸福,似乎已被赠书的快乐所代替。罗先生的子女,都青睐自然科学,甚至第三代中,也无人操持文学,所以,她除了留给后辈作纪念的一小部分,其余的,她将全部捐赠。

那天,我带去了一本罗洪与朱雯先生合著的《往事如烟》,这是我在书肆中能找到的惟一的罗洪著作。她给我签了名。另外,她赠了我三本书,是上海古籍版的《薄暮的哀愁》、学林版的《孤岛岁月》和百家版的《春王正月》,均是一九九七年出版的。《薄暮的哀愁》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了她早年的十六篇作品,罗洪细心地在《践踏的喜悦》等5篇小说后用圆珠笔做了记号,这是她满意的作品,希望我能好好读一读。

回家后,在灯下展读赠书,书中,有罗洪年轻时和现在的照片。读着,读着,突然,有一段文字让我怵然一惊,那是她写于一九四六年的短篇小说《逝去的岁月》中的最后一节:

“冬天的阳光温煦地照耀在她面前。她娓娓地向孩子们谈着。我看见她眉梢眼角的皱纹,这几年仿佛就是几十年,把一个优雅温柔的姑娘摧残得这么苍老。”

200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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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先生:我们已许久不通音讯,想你总不会忘了一个不相识面的女孩吧!”

署名:“虹”;时间:“三月四日晚”。这是罗洪致朱雯的一封信,年代可以确认,是1930年。在罗洪的创作年谱中,有一本书最容易被忽略、事实上已经被忽略的。在罗洪朱雯各自的回忆文字中,几乎都不提这一本书。这就是1931年9月由上海乐华图书公司出版的《恋人书简》,印数1500册。署名:罗洪、王坟。

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总篆的《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的《罗洪研究资料》一书出版于2010年,在“罗洪著译目录”一篇中,“疑似”是收入了此书。为什么是“疑似”?因为所录入的书名与出版者均与上图本迥异。《罗洪研究资料》收入的信息是:“《从恋爱到文学》(书信集),文华美术图书印刷公司1931年9月初版。”因此,有两种可能:一是另有一种《从恋爱到文学》(书信集)存世,一是录入有误。

《恋人书简》共收入罗洪朱雯来往信件109封。第一封信罗洪致朱雯的“三月四日”在1930年。这一年,朱雯还在苏州东吴大学上学,罗洪早一年刚从苏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回到家乡松江,在一所小学任教。本年初,罗洪从别的杂志上看到了《白华》旬刊含有目录的广告,觉得不错,想订阅故而给在东吴大学的编辑部去信。不久即收到《白华》编辑部的回信,称杂志可能近期有变动,暂不收新的订户,但仍欢迎投稿,附信还寄来了两期杂志。罗洪如约寄去了稿件,罗洪回忆这是自己“第一次写稿”。

半个月后,回信来了。信中寄来了最后一期《白华》,并告知《白华》因经济困难决定停刊,稿件已转《真善美》杂志。这次回信,不再是以编辑部名义,而是署名“朱雯”,这正是《白华》主编王坟的本名。朱雯在信中告诉罗洪自己也是松江人,这应该是朱罗两人正式通信之始。由朱雯转至《真善美》的罗洪文章,就是发表在1930年5月号杂志上的《在无聊的时候》一文。这是罗洪发表的第一篇作品。

从罗洪的回忆文章中获知,1930年的春假,朱雯从苏州回松江,与罗洪在醉白池正式见了面。是谁先发出了邀请?具体是什么时间呢?文章中未写。但《恋人书简》中的书信全都记录了下来。3月27日朱雯致罗洪:

“春假,我们是从四日放起。你说要我于三日来拜访,那可不可能了。假如我回来的话,也不过五日有空。你能在五日抽些空吗?五日是礼拜六。我们到去,岂不也好?”

3月30日朱雯致罗洪:

“我决定三日下午三时多到故乡。五日下午四时我们都到。我那天穿淡灰色西服,你认到一个这样的头发中分的人就来招呼吧!虹,这一来有些像绑匪吗?……哈哈。”

见面的地点,在罗洪的回忆中已经解谜,就是松江著名的名胜醉白池。罗洪回忆,那天是与同学一起去的,见了面以后,“我和朱雯在园里坐了一会儿,说了些话,我就急于回去,第一次谈话是局促不安的,便匆匆向他告别。”当天晚上,朱雯给罗洪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感情因见面迅速升温了。信中还提出,将两人的书信往来编一本通信集,朱雯建议,“我拟书名为《从恋爱到文学》,内容系间接地描写一个青年作家和一位女作家从文学到恋爱的步骤。”

由此,《罗洪研究资料》收入“《从恋爱到文学》(书信集),文华美术图书印刷公司1931年9月初版”的讹误信息也有了出处。正是当年朱罗恋爱时就有的创意,只不过在出版时改了书名。该书中最后一封信写于1930年8月9日,在一年后的9月,这本书信集得以《恋人书简》为名出版。事实上,这是罗洪的第一本书,而且,被罗洪本人遗忘、研究者疏忽的“虹”,也至少是罗洪另一个别名。

罗洪与朱雯1932年5月9日在上海举行婚礼,他们的朋友沈从文从青岛发来一封贺信,在婚礼前一天寄到。这一封现被收入《沈从文全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贺信,无收信人抬头,也无具体写信时间,编者大约根据信中内容,仅将写信时间定在了“春”。以青岛至上海的路程,写信当在5月最初的几日,宽泛一些的话,定在“5月”也比泛指“春”更为精确。《沈从文全集》在此信下注明,是根据1957年香港新学书店出版的《沈从文小说散文选》。沈从文真是一个爱写信的人,《沈从文全集》中,仅书信卷就有煌煌九卷之巨。他的信,写得都别有韵致,情怀总是浓郁饱满,但笔调又是一以贯之的雅致。这九卷书信中,致朱雯的信,仅此(严格说来并不完整)一通。

沈从文给朱雯夫妇的信当然不止这一封,罗洪在一文中说:“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天,我们全家离开家乡,开始了颠簸的长途跋涉。松江受到轰炸,我们家被毁,一无所有。”朱雯在另文中痛惜:“可惜这些珍贵的手札,跟我所有的藏书、整个的家一起在抗日战争中统统被敌机炸掉了。”

罗洪在《悼念朱雯》中说到与朱雯结婚:“在上海租了个礼堂,举行结婚仪式。新房租在现今的复兴西路。”“我不愿意请文学界的朋友,他却认为结婚大事,一定要邀请几位前辈,于是请了巴金、施蛰存、赵景深等。”直到晚年,巴金还记得此事,他对朱雯罗洪笑着说:“朋友中间,就数你们正式举行仪式。”巴金与施蛰存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朱雯罗洪的婚礼上。

沈从文不能出席朱雯罗洪的婚礼,是因为人在青岛,只能以信为贺。这一封信,写得实在生动有趣,尤其是提及赵景深结婚时的场景细节。此信被有心的朱雯带去了婚礼现场,并在朋友中传看,让朋友们都忍俊不禁得开心。

这封信后来被朱雯以《沈从文论结婚》为题,发表在1933年1月8日《申报·自由谈》上。这也应该是1957年新学版《沈从文小说散文选》收入的原始出处。这封洋溢着友情与青春的信,可在《沈从文全集》中查阅,此处不赘。《沈从文论结婚》中还披露了沈致朱的另一封信(似未全引,姑算半封)。此信未收入《全集》,但也是确实有趣的:

“我因为自己是个老人了,所以见年轻人有太太,即或还无资格成婚,也劝这人冒险。(还有笑话是我还做过三次媒人)。所以我劝你特别努力写文章,也劝你冒点险去结婚。事业比起女人来事业是又算不了什么东西了。人是只有年轻才可佩服,其他全是空的。不过自己年轻,却成天在自得自足中过日子,不知道好好的去生活,那年轻的人又好像是不足道了。爱女人,爱朋友,爱生活,好好的去做罢,年纪大了一点,一切都完了。女人是只有年轻才事价的,让年轻女人在空气里老去,这是男人的罪过。”

朱雯称此信写于1930年,夏天,吴淞。正是那一年的夏天,沈从文和张兆和的故事开始了。在信中自称是“老人”的他,这一年,28岁。

《恋人书简》收录的最后一封信(第一〇九),朱雯致罗洪,写于1930年8月9日上午。信的最后写道:“祝你好!祝你有一个美丽的好梦!”

抬头称呼:“我爱”。落款署名:“你的爱”。

朱雯:生于1911年,卒于1994年;罗洪:生于1910年,卒于2017年。他们从1930年开始相识、相爱,用尽一生的漫漫岁月,完成了从恋爱到文学这本大书!

2019.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