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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薛庆国”:阿多尼斯中国题材长诗《桂花》献词历险记

来源:文艺报 | 王理行  2019年11月06日08:27

2018年9月,阿多尼斯和薛庆国在鲁迅文学院

中国题材长诗《桂花》的写作背景

2018年九、十月间,享誉当代世界诗坛的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来华参加鲁迅文学院举行的国际作家写作计划活动。这是自2009年他的第一部中文版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问世后他第7次访华。

这次访华期间,阿多尼斯前往广州、成都、南京、皖南等地,出席了多项文化活动。在南京,他出席了译林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我的焦虑是一束火花》首发式。金秋十月,正值我国南方桂花盛开的季节,阿多尼斯所到之处,都有桂花飘香,这给他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在广州,他领受了《诗歌与人》杂志颁发的诗歌奖,并和当地多位诗人一起,种下了一棵以“阿多尼斯”命名的桂花树。皖南的徽派民居,尤其是黄山挺拔秀美的自然景观,也让阿多尼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并引发了他对中国文化和阿拉伯文化的深入思考。

阿多尼斯对中国可谓一往情深。每次访华,都加深了他对中国这个国家的了解,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的热爱,以及对中国人民的友谊。1980年,他首次访华。2009年再次访华时,他发现,相隔30年,北京、上海这两个大都市,已由百废待兴的一片灰蒙蒙,变成了现代化的五光十色。而从2009年起,细心的读者就会发现,在中国,凡是能见到阿多尼斯的地方,总能见到他的中文版译者,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薛庆国。而薛庆国忠实传神的译文,已让阿多尼斯成为当下中国最受读者欢迎的外国诗人。《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问世10年来已累计印刷十几万册,里面的许多诗句常被中国诗歌爱好者挂在嘴边,在各种场合被不断引用,“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这一书名,这一优美、耐人咀嚼又富有感染力的诗句,已成为南京先锋书店的一款饮料名,也出现在了北京某网红店的玻璃门上,青年歌手程璧则为其中的一首诗《意义丛林的向导》谱曲并演唱。

2018年访华期间,阿多尼斯萌发了写一首中国题材长诗的想法。一路上,他多次表示,会为这次中国之行创作一首长诗,题目就叫“桂花”。我当即跟他约定,长诗写好后,其中文版仍然在译林出版社出版。

阿多尼斯“献给薛庆国”的献词,留还是不留?

阿多尼斯在创作长诗《桂花》的过程中,接受邀请,决定来参加2019年度的扬子江作家周活动,还会在杭州举办画展。2019年3月,阿多尼斯告诉薛庆国诗作已经完成,会很快发给他。薛庆国便和我商定,我们各自在翻译和出版环节抓紧时间,争取在11月作家周活动开始前出版《桂花》中文版,以便趁阿多尼斯来华之际举行首发式等活动。

5月8日,阿多尼斯把诗稿发给了薛庆国,并表示:由于是中国题材长诗,此诗先以中文版面世。而薛庆国激动地向我表示:像阿多尼斯这样在世界文坛具有重大影响的作家以一首长诗书写当代中国,堪称中外文学交流史上的历史性作品。他会争取尽快翻译好。在落实中文版版权时,版权代理特别向我们指出,阿多尼斯强调,中文版《桂花》务必明确写上“献给薛先生”(“dedicated to Mr Xue”)。译者自己可能不会提到这点——他太谦逊了,不会这么做——但阿多尼斯请我们确认这点。

作者阿多尼斯的要求自然要照做,不过,“献给薛先生”作为一本书的献词,表达得不够明确。所以,我请版权代理联系阿多尼斯提供献词的准确措辞。版权代理后来告诉我们:阿多尼斯建议献词为:“献给薛庆国”(“To Xue Qingguo”,法语是“A Xue Qingguo”。)

8月8日晨,我终于收到薛庆国发来的《桂花》译稿,便立即开始编辑工作。我发现,译稿里确实没有阿多尼斯强调要放在正文前的献词,便告诉薛庆国,阿多尼斯通过版权代理,要我们在《桂花》正文前写上:献给薛庆国。薛庆国回答我说:“献词我说服阿老了,情意领受,但我国不太习惯这个,就不用写了。”

原来,5月8日,阿多尼斯的女儿爱尔瓦德通过电子邮件把《桂花》阿拉伯文原稿发给薛庆国时,还和他通了微信电话。她说90岁高龄的父亲虽然身体矍铄,但近年来记忆力还是不如从前了。他在巴黎、贝鲁特都有寓所,平时除了在世界各地旅行,多半时间都在这两地度过。长诗在巴黎创作完之后,他曾带到贝鲁特作润色修改。接着,他自己也记不清手稿到底放在哪里,在巴黎没有找到,以为忘在了贝鲁特家中,但去了贝鲁特却也没有找到,有一段时间甚至陷入绝望。不久前,相关出版社的朋友告诉他,他请人把手稿输入电脑的工作已经完成。他这才突然想起,原来手稿刚完成,就交给一位熟悉他字体的打字员了!

爱尔瓦德讲完后,在她身旁的阿多尼斯接过电话,他要薛庆国注意诗稿首页的献词,说他这部作品是献给薛庆国的,以纪念两人的友谊。所以,在出版时务必保留献词。薛庆国听了大为惊讶,并当即向阿多尼斯表示:对他的厚爱深为感动,但是,这么做似乎不合适,因为在薛庆国的记忆里,没听说哪位大作家把作品题赠给一位译者;因此,这是一份对他而言过高的荣誉、过重的礼物,他领受情意,但出版时不要放上献词了。而阿多尼斯则说:你不必谦虚,最好还是同意。

6月初,艺术家歆菊从巴黎带回阿多尼斯参加杭州画展的画作,同时捎回长诗《桂花》的打印稿。此稿的扉页上也像电子版一样写着三行阿拉伯语文字:前两行是“献给薛庆国”,后面括弧里还写上薛庆国的阿拉伯语名字(BASSAM);第三行是“向他的友谊致敬”。

此后,薛庆国曾两次和阿多尼斯长时间通话,就翻译中碰到的一些理解和表达问题向他请教。他回答完这些问题后都半开玩笑地问:“我的献词翻译了没有?”薛庆国都应付着回答:“这个不重要,到时再说。”

8月7日,爱尔瓦德在微信里对薛庆国说,她已通知阿多尼斯作品的版权代理,让他转告译林出版社,《桂花》中文版出版时应该写上“献给薛庆国”(“To Xue Qingguo”),并提醒薛庆国审定一下出版社的译文是否准确。薛庆国再次向她表示感谢,也请她转达对阿多尼斯的谢意。至于如何处理,他会跟出版社商量。爱尔瓦德表示,她父亲阿多尼斯希望薛庆国同意,但最终会尊重他的意见。

在编辑译稿过程中,我随时就译文向薛庆国提出我的想法、疑问或修改意见。由于我不懂阿拉伯语,自编辑《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开始,我从来不越雷池半步,即从来不擅自修改译文。通过与薛庆国的直接交流,加上从阿拉伯语界同行的侧面了解,我早已认定,薛庆国是我国阿拉伯语界的一流学者和翻译家。我充分信任薛庆国在翻译中对阿拉伯语原作的理解和对原作的中文表达,与此同时,我对译文的所有想法、疑问或修改意见,都会及时告诉薛庆国,请他查对原文后决定如何处理。薛庆国一直很虚心,接受了我对他的译文提出的大多数想法。对其中少数想法,他有不同意见,也直言相告,我当然也充分尊重他的意见。作为译者和编辑,我们一直相处得很愉快,而且很快就发展成为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对薛庆国说,是他把阿多尼斯引入中国并成就了当代诗坛的一个奇迹。阿多尼斯中国题材的长诗献给他,是对他的感谢和对友谊的真心表达。而且,一首中国题材的长诗献给中国译者,这献词应该视为这首长诗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一个世界级诗人把自己的新作献给其中文版译者,这也堪称中外文学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了。有必要尊重一位年届九旬老人的心愿,并通过保留献词记录这段佳话。薛庆国说,听了我这些话,他感到诚惶诚恐,同时,也不好意思再坚持不保留阿多尼斯的献词了。于是,“献给薛庆国”就这样保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