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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普克纳《文字的力量》:勾勒幽径与探寻边界

来源:文汇报 | 沈祖新  2019年11月04日07:44

《文字的力量》[美]马丁·普克纳 著 陈芳代 译  中信出版社出版

这是一次真正的文学之“旅”——马丁·普克纳似乎不再满足于书斋阅读的自我愉悦,他开始用行动的方式去阅读,用双脚去丈量文学的疆域。普克纳的足迹踏遍了伟大文本的诞生之地,亚历山大港、帕加马、伊斯坦布尔、西西里岛、加勒比……他发现,文学并不仅仅是现实的映射、作家人格的彰显或创造力的狂欢,文学与“我们”有着更为本质的关系——“文学一直在塑造和影响地球上大部分人的生活”。与之相对,普克纳的切入点是朴素的“书写媒介”——“文学背后的创作性技术”,普克纳竭力说明新技术革命与文学演进的共振,他重新规划了文学史的格局,勾勒出一幅全新的文学地形图。

以何种方式将十几本文学名著贯穿为一个整体,是普克纳必须面对的最为棘手的问题。历史的溯源与展望让普克纳的写作必然具有“文学史”的使命,他必须选择一个新的视角,帮助他找到激活文学史的任督二脉。在宇航员太空朗诵《创世纪》的壮举中,他发现了文学背后的技术革命。普克纳不仅将文学作为一种精神的力量,而且将其还原为朴素的“书写”,还原为由笔、纸与文字组成的原始创造物,“如果要讲述文学的故事,我必须同时将焦点对准讲故事的传统,以及诸如字母、纸、书和印刷之类的创造性技术的演变”,对书写技术的关注让普克纳重新定义文学与“我们”的关系,在此也发现了“文字的力量”,也开启了一场文学史的技术革命。

普克纳以“书写媒介”的技术史为视角考量文学的演化史,并规划出四个阶段,书写权力的主宰与释放贯穿其中。文学的最初阶段,书写权由小规模掌握书写技术的抄写员所主掌,但随着书写规模的扩大,开始出现反抗抄写员“神圣权力”的个人,普克纳将记录他们的文本定义为“教师文学”,释迦牟尼、苏格拉底、耶稣、孔子是其中的代表。越过第三阶段《堂·吉诃德》与《源氏物语》的伟大小说时代,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在第四阶段中,印刷术的发展让文字可以在更大范围内传播,文学已不仅仅是精英的专属,普克纳将其命名为“大众文学”。

值得注意的是,普克纳关注的“大众文学”并不是指流行的通俗读物,而是包含了《共产党宣言》和《富兰克林自传》等作品。它们叫“文学”吗?显然普克纳在挑战常识的拘囿。当我们反观普克纳的文学史划分时,可以发现,从“教师文学”开始,文字的故事中就蕴含着挑战与不安的因子,文学史也被权力的压抑与释放所贯穿。到了工业革命时代,《共产党宣言》中喷涌出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式的革命精神似乎是现代性精神的绝佳注脚。可以说,普克纳在使用“大众文学”概念时所关注的并不仅仅是其受众面与传播范围,而是其所内涵的激越的现代性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伴随着技术的演化,谱写出文学精神的内在连接。

自歌德提出“世界文学”的概念后,“世界”视角已经成为文学史写作不容忽视的前提,尤其在以“全球化”为标识的今天,以“世界文学”的视角发现被忽视的作家与作品,重述被定型的历史认知,描摹历史现场的丰富细节,冲破被历史化的叙述格局,开拓文学版图的知识疆域……这些已经成为文学史写作的必要职能,普克纳也不例外,他不仅以技术史的视角贯穿出文学史脉络的现代性进展,更以“世界文学”的视角重述了文学史的版图,浮现为曲径通幽的文学地形图。

普克纳在三个方面显示出文学史家“世界文学”的胸襟与眼光:对《吉尔伽美什史诗》《一千零一夜》《波波尔·乌》《桑介塔史诗》等古老文本的纳入回溯了文学的多元传统;对“新经典”作家德里克·沃尔科特的关注映射出“严肃文学”传统的当代延续;而《哈利·波特》式的流行文本凭借其巨大的读者效应冲击了学院所建构的“经典”文学史的叙事边界,试探着文学史的未来向度。

普克纳的文学史写作校验着“经典”文学史的真实效能。由“古希腊文学”与希伯来《圣经》所组成的“两希文学传统”是否真的可以囊括“世界”文学的传统?在文学史教材将“世界文学”截止在马尔克斯与魔幻现实主义时,“文学史”写作的“当代性”体现在何处?文学史家可以将《哈利·波特》《魔戒》《太空漫游2001》等文本定性为“流行文学”而作粗暴的价值判断,但昆德拉、博尔赫斯、奈保尔等“经典”作家同样拥有众多读者,他们为何就能免于“责难”呢?明朗的文学版图被文学史家重置为幽暗的文学地形图,文学史究竟是以怎样的视野与标准进行经典的命名与遴选的?尤其是面对《哈利·波特》这样的兼具艺术内涵与消费市场的复杂文本,它本身便构成一个独特并且自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面前如何立身乃至自处,是检验文学史家的试金石。

相较于沃尔科特被诺贝尔文学奖所“承认”的文学地位,《哈利·波特》的风靡不可避免地借力于同名电影的流行。一部文学作品拥有全球粉丝,每一部新书的出版都会引发全球读者的争先阅读,文学史中的任何一位伟大作家在这一点上似乎都难以与其分庭抗礼,它是全球视域中的出版神话,也是流行趋势中新的“经典文本”。《哈利·波特》居高不下的热度究竟来自于其内在巨大的精神魅力与魔幻般的文学叙述,还是来自于“消费主义”的催化与烘托?魔幻的题材如何冲破森严学院壁垒为众多文学史家做关注?它的出现究竟为后世提供了怎样独一无二的文学经验?它的出现挑战了原有的文学史框架,冲击了固有的文学史格局,巨大的读者群体让每一位文学史家都不能对其视而不见,文学史家在新文本面前必须重拾谦虚的品性,重新校验自身的知识结构与文学认知,文学史在新的文本面前必须敞开大门——由此看,我们必须对J·K·罗琳的《哈利·波特》心存敬意。

从《荷马史诗》到《哈利·波特》,从特洛伊城到霍格沃茨,普克纳校验了“世界文学”的广度,其所勾勒出的文学史浮现为一幅曲径通幽的文学地形图,它的幽暗之处在于难以预料的文学创造力。歌德一定无法想象《哈利·波特》的出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沃尔科特终将正式进入文学史并与塞万提斯并列,《哈利·波特》所冲破的壁垒也许会按照霍格沃茨的风格被重新修建。面对若隐若现的文学前路,我们所发现的,或许正是文学地形图的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