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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蓬的笨故事 写作已成我生理需求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唐山  2019年11月05日07:59

“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我们在这儿,等待人生最后一次远行,就算候机大厅吧。”

这是小说《养老院》的开篇,它讲述了当“我”老去,和左小祖咒一起进入“老不死”养老院,它的设计很像机场候机厅。在那里,死不能被称为死,而是被称作“登机”。

“外面的世界早就忘了我们这些老艺术家了。智能机器人全面取代了人工歌手。观众也智能化了。”老人们通过轮流办葬礼来娱乐——或者,在活着的时候,能躺在墓穴中试试是否凉快,能听到葬礼主持人“叙述了我黑暗的一生,一生功过就跟年轻时演出票房分成差不多,三七分”,还能修改自己的悼词,也算一种安慰。但更多的可能是,这间养老院隐喻着人间,人人都是其中一员,我们都在等着“登机”。

2016年6月30日,歌手、诗人周云蓬突然中风,被送进医院抢救。“住院久了,就会觉得人要认命”。接下来是漫长的康复之路,慢慢习惯“我是脑血栓患者,就像脸上刺字的配军”。

当一个人渐渐老去时,会突然发现,身体正背叛自己。心灵被恐惧占据:我们从毫无尊严与自由的童年中爬出来,会不会又将回到同样的老年中?

于是,便有了《养老院》,收录周云蓬的第一本小说集《笨故事集》中。

《笨故事集》中的故事很短,它们记录了一代人追寻自我之路上的凄凉,曾经长夜哭泣的人,会被这本短小的小说集打动,因为其中还有《遇见阿炳》《立遗嘱》《笨故事》《无人》……在追问着我们都曾问过的那些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活着?这次人生是否值得?

通过博尔赫斯,学会简练地讲故事的能力

北青艺评:在人们眼中,您是歌手、诗人和散文家,为何又转向写小说?对您来说,写小说会不会更难一些?

周云蓬:写小说是因为我有讲故事的欲望。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边听着大人讲故事,一边成长起来的。想把一个哲理告诉别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讲故事。我出版过几本散文集,两年多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欲望,想用故事的方式叙述出来。

这本《笨故事集》不长,但我写了两年多。

这与我写作是否更难无关。现在软件很方便,绝大多数输入法都有语音读屏功能,如果经常打字,它会默认你惯用的那些词,错误率很低。所以我写作速度不比健康人慢,每天五六千字没问题。

写这么长时间,不是技术上有问题,而是我自己有问题——太懒。此外,我在反复修改,这可比写难多了。我的习惯是,一篇稿写完后,不会马上交,而是先存起来,过几天再看。常常发现,自己竟能写得这么臭。

北青艺评:为什么《笨故事集》中的故事都这么短?

周云蓬:我喜欢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和契诃夫的小说,我尽可能把自己的小说也写得更简练、不啰嗦,这反而更难写。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是找到合适的叙事角度。

北青艺评: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和契诃夫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啊?

周云蓬:确实如此。博尔赫斯写了很多非常短的小说,他晚年也失明了。通过他的《凤凰教派》,我学会了简练地讲故事的能力。《凤凰教派》是我的枕边书,它的结构很简单,却容纳了强烈的情绪。卡尔维诺的小说也很短,但是很丰富。契诃夫的小说则充满情感。这三位作家共同的特点是:能把小说写得短而有趣。

我只是时代的七十亿分之一

北青艺评:您是如何阅读这三位大师的作品的?

周云蓬:现在阅读很方便,用Kindle买下电子书后,可直接用音频朗读。

不像当年,阅读很难。上学时,我读了盲文版的《红楼梦》《鲁迅全集》《圣经》等,但盲文书实在太少。后来我教别人学吉他,别人以给我读书为酬。读书是很枯燥的事,他会选自己喜欢的书读,这让我读到许多好书。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读书,每天至少要读2-3个小时。我喜欢反复阅读一本书,不喜欢总是读新书。

北青艺评:在这本小说集中,《好玩死了李云》似乎不是小说,在50岁这一代人中,有许多李云这样的人,您为何想起写他?

周云蓬:确实不是小说,算是一篇纪实散文。李云是我的好朋友,在我们这代人中,有许多李云式人物,他们很像上世纪60年代美国的嬉皮士,不追求安居乐业,而是努力追寻自我。他们不专注于任何事,所以没有世俗成就,人到中年,却身无长物。

将李云的人生记录下来,会给后来人以启示,这样他们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活法。

北青艺评:这么活一辈子,意义何在?

周云蓬:很多人活着并不是为了意义。在古代,杜甫可以去追寻“千秋万岁名”,可网络时代不一样,不论曾经怎样轰动,两天不上网,你就被忘掉了。更别说10年后,谁还知道你做过什么。

不过,知道“生活可能没有意义”也是有价值的,毕竟我在活着的时候就已明白,死后没人给我开追悼会。这不等于消极,地球有70多亿人,那就是70多亿个目标,我自己的那点目标不过是70亿分之一,千万别自恋。

我的写作没转向传统文化

北青艺评:在您的这本集子中,《遇见阿炳》颇有博尔赫斯的味道,为什么想起写他?

周云蓬:我对阿炳很好奇,阿炳也是盲人,我对他有过很多想象。我去无锡考察过好几次,去过阿炳的故居,听阿炳昔日邻居讲他是个怎样的人,但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太一样。如今无锡已是繁华的现代都市,阿炳故居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从陆文夫的文章中,我知道阿炳是上吊自杀,而不是传说中的贫病而死。

关于阿炳的历史记录太模糊了,我觉得不公平。西方有梵·高,关于他的记载特别多,阿炳同样完成了伟大的作品,《二泉映月》传遍天下,成为二胡第一名曲,可绝大多数中国人却不了解阿炳,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其实阿炳的故事离我们并不遥远,才几十年,人们却已经忘记了他,或者将他的人生改写成“残而不废”的励志故事,泯灭了他的个性。在小说中,我虚构自己穿越回去问阿炳,在关于阿炳的电影中说,阿炳有个小师妹,长得很漂亮,被流氓恶霸霸占了,这是否属实。阿炳听说后,“他哈哈笑起来。后来人真可笑,我以为你们啥都知道,比我们聪明很多呢。原来后来人这么傻”。

本来是人生的暗面,却被改写成榜样,这其实是在消费阿炳。

北青艺评:您曾说,在这本集子中,最喜欢《高渐离》,但高渐离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写他是不是有点不讨巧?

周云蓬:高渐离的材料很少,只在《史记·刺客列传》写了一段。我是盲人,高渐离后来也失明了,所以我能理解他的很多思路和行为,这是别的作者难做到的。荆轲刺秦王失败后,高渐离成了秦始皇的乐师,为他击筑。筑这种乐器已经失传了,它究竟是什么样,学者们还有争议。我很好奇:高渐离是如何把铅条一点点放进筑中,却不改变筑的音色的?如何判断秦始皇的方位,用筑去砸他的?我想解开这些谜,所以写他。

北青艺评:《高渐离》的语言很优美,有评论家说,您的写作转向传统文化,是这样吗?

周云蓬:不是,我的创作没有转型。你觉得发生了转型,最主要原因是你没看到我后来的一些作品。

《笨故事集》里没我的八卦

北青艺评:书中有几篇小说涉及了情感生活,而且是以第一人称写成的。

周云蓬:小说是虚构,不是真实的事。其中肯定会有我生活的影子,但做了很大的变形和改造,已和我真实的生活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指的是《敬亭山》《笨故事》这两篇,主角都是“我”,但都不是我生活中发生的事。《笨故事》参照的是我的一位朋友的经历,他曾讲给我听。将它写出来,是为了表达残疾人在性方面的苦闷。残疾人有需要,可在各种压力下,很难得到满足。

北青艺评:《笨故事》描写了“我”到杭州市文三路低档旅馆寻找恋人的经历,写得很细致,难道不是真事?

周云蓬:这个细节确实发生过,我曾到文三路去找一个人,过去那里有很多低档旅馆,找起来很麻烦,现在都已拆掉了。从早找到晚,我最终还是找到了。这段经历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所以我将它写到小说里,这是为了更生动。

在虚构中加入真实细节,是现代小说中常见手法。比如博尔赫斯的小说,有很多虚构的东西,但房东怎么说话、两人打架怎么动刀子等,博尔赫斯都写得很详细。

如果我把《笨故事》的结尾改一下的话,“我”和小保姆出轨是一个圈套,可能它会成为一篇推理小说,更有悬疑性。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所以我没那么写。

死不可怕老和病才可怕

北青艺评:在这本小说集中,有不少关于老去的恐惧,是因为您也快50岁了吗?

周云蓬:是的。活到快50岁,才明白为什么古人把老也算成人生一苦,所谓“生老病死”,真是很准确的概括。有时我会想:死并不可怕,老了、病了才可怕。

北青艺评:即将跨入50岁,您对世界的看法会有什么变化?

周云蓬:年龄越大,越会觉得生活复杂,无法一言概括,而过去觉得这是可以的。所以我现在不敢轻易下结论,但喝酒时或者是特别激动时,又有很多事需要下结论。

一方面,可能是怀疑精神上升了,不仅怀疑自己的判断,而且怀疑自己的价值观;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荷尔蒙缺乏了。年轻时的世界中,只有精神,可对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身体成了全部。牙痛时,觉得有没有上帝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不牙痛,卖掉全世界都行。那是一种既恐怖又无可奈何的感受,就像一台电脑,病毒发作了,你却无法关机。

脑梗后,我不怎么敢喝酒了,可不喝酒,内心又觉得郁闷,偶尔喝一点,又感到特别恐惧。古人说“五十而知天命”,可我依然有困惑,依然会愤怒,依然需要排解。

北青艺评:可能会有人劝您,去信仰点什么就好了。

周云蓬:在我这个年龄,身边很多朋友都选择去信仰什么了,但我不喜欢过早进入平静,虽然已是生命的黄昏之年,可我并没看到上帝,也没看到什么极乐世界。也许我活到80岁,依然会选择世俗人生。

保持愤怒、不随波逐流,不是件容易事。可没办法,这是人的天性,就像古人写的那样:“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只要活着,我们就会忧愁。

解决好自己这代的事

别对下一代指手画脚

北青艺评:您这些年定居大理,依然无法平静吗?

周云蓬:大理和北京差不多,我也不怎么进古城。我每天所做的,不过是呼吸一下这里的空气、晒晒阳光而已。人们说大理有独特的文化,我反正没体会。我觉得,世界都差不多,日光底下无新事。不论在哪生活,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上网。我觉得现实世界不太真实,网络才更真实。

北青艺评:住在大理,生活怎么办?

周云蓬:我当然能养活我自己。我有巡演、出唱片,而且写了这么多书。我的日子并不悠闲,很快要去东北巡演,然后还要去国际诗歌节。

北青艺评:您将来会去写一本长篇小说吗?

周云蓬:不知道。虽然有语音软件,但对盲人来说,写长篇在技术上还是有点难。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阅读,写作是为了把阅读的东西固化下来。阅读引人思考,有思考才会写作。在我看来,思考可能比写作更重要,写作只是思考的冰山一角。

北青艺评:如今很多年轻人不愿再思考了,因为思考会让人痛苦,您的建议是什么?

周云蓬:不思考也会痛苦啊,动物都不思考,可它们不是一样很痛苦吗?思考是为了尊严,这也许对有些人来说不重要,但对我来说很重要。通过思考,既会感受到痛苦,也会感受到快乐。

至于说建议,我没有建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难,上一代人没办法解脱,就不要以为能帮下一代人解脱。人活得久,不等于他更有智慧和经验。最好的情况是:解决自己这一代的问题,别对下一代指手画脚。

我很庆幸,我没有孩子,无需再操心。

至于写作,我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能获诺贝尔文学奖更好,没获也无所谓。反正写作已成了我的生理需求之一,不在乎最终能达成什么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