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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叔傥先生谈《文心雕龙》之迹

来源:文汇报 | 陆晓光  2019年10月25日07:58

伍叔傥也以五言诗闻名。1975年香港诗坛排列1954年至1974年二十年间香港诗人座次,伍叔傥列第一,被称为“托塔天王”。

伍叔傥曾自述“自束发受书,辄好吟咏,初爱汉晋五言”。他也是黄侃的弟子,而中国现代《文心雕龙》研究史通常是追溯到黄侃。

伍叔傥(1897—1966)是钱谷融先生的老师,钱先生曾在文章里数次提及。“我经常深切怀念着我的老师伍叔傥先生,他是我一生中给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我的老师伍叔傥先生》,第431页)“我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了,却仍能有这种美好的感情陪伴着我,我感到无比欣幸。伍先生精神永存!”[《伍叔傥集》序;《伍叔傥集》(温州文献丛刊),方绍毅、沈迦编校,黄山书2011年,本文所标页码皆出该书]

伍叔傥1920年于北京大学毕业后,历次教授中国语文课程的大学有:上海圣约翰大学、中山大学、中央大学、台湾大学、日本东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1966年在香港去世当年,香港中文大学设立了伍叔傥纪念奖学金(第645页)。

伍叔傥曾自述“自束发受书,辄好吟咏,初爱汉晋五言”(第589页)。他也是黄侃的弟子。中国现代《文心雕龙》研究史通常是追溯到黄侃:“黄侃的功绩在于他开创了把文字校勘、资料笺证和理论阐述三结合的研究方法。”“关于《文心》的分篇研究,黄侃已创其始。”(张文勋《中国〈文心雕龙〉研究的历史回顾》,见《文心雕龙学综览》第9、13、14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黄侃1919年与刘师培共同担任《国故》月刊创刊主编时,伍叔傥名列编辑(第590页)。黄侃在北京大学授课包括讲《文选》和《文心雕龙》,其时伍叔傥受教(第187页)。《伍叔傥集》录《黄侃日记》述及伍叔傥者计36则(1931年5月5日至1935年“正月二日”),历时近四年(第508—513页)。其中有:“伍叔傥于百忙中来久坐”、“夜与叔傥饮于白宫饭店,叔傥随还久谈。叔傥示以月论诗”、“伍叔傥雨中来坐,留夕食”、“夜携子女偕叔傥看影戏于世界戏院,并食于白宫”、“叔傥送中央校七月俸来,求书一扇,录《齐书·文学传》一节示之”、“晚饭后,叔傥来,与之久谈,殊恨太直耳”、“伍一比送荔枝”(按:“一比”为伍叔傥北京大学读书期间的笔名)、“叔傥送菜,戏报以一截句”、“叔傥送羊肴”、“叔傥送酱羊肉”等。而1934年3月18日《伍叔傥年谱》记有:“黄侃来访并赠诗伍叔傥,又为伍叔傥书一横册页:‘叔傥移居鸡笼山蓝家庄,适予卜筑其西,因赠以二绝句。甲戌二月四日。天涯师弟久相望,岂料移居共一庄。从此春朝与秋夕,倡酬应为看山忙。筑馆鸡笼相次宗,吾贤素具晋贤风。他时诗礼多疑义,会觉名师在屋东。’(第606页)”《黄侃日记》该日亦记曰:“又至叔傥处,为书一横册页。”可见黄侃对伍叔傥这位弟子颇有师生之宜。

黄侃早年师事章太炎受小学经学,为章氏门下大弟子,《文心雕龙札记》是其著述之一。初刊于1923年章太炎创办的《华国月刊》[《〈华国月刊〉月刊》(民期刊集成),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初版于北京文化学社1927年。伍叔傥作为黄侃的弟子,其治学和教学的显著特点之一也是格外推重《文心雕龙》。钱谷融《我的老师伍叔傥先生》中追思抗战时期伍叔傥在重庆中央大学教学时写道:

师范学院国文系有一门必修课叫语文教学法,也许是因为一时请不到合适的人来教,也许是在他的心底里根本瞧不起教学法之类的课程,他就自己来开这门课。他在这门课上讲什么呢?讲《文心雕龙》,正正经经地讲《文心雕龙》。决不因为这门课程的名称是语文教学法,就生拉硬扯地在每堂课的开头或结束的时候搭上一点有关教学法的话头或事例,去装潢门面骗人,应付学校。

从《伍叔傥集》中大体可见,伍叔傥自其大学任教起,先后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中央大学、台湾大学、日本东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国文教学课堂上讲授《文心雕龙》,其作品也多有对《文心雕龙》的独创之见和精彩评论。《伍叔傥集》中多处提到与《文心雕龙》相关的内容,本文稍作摘录,或亦有助《文心雕龙》学界同仁视域。

《伍叔傥年谱》记:“1922年9月,任上海圣约翰大学国文教员。上海圣约翰大学推进中国文化教育改革,改变国文课程和教学方法,同时聘请伍叔傥……等一批国文教员。”胡颂平《追忆伍叔傥先生》称:“伍叔傥在圣约翰大学与钱基博先生最相契合。……钱锺书说自己当时考庚款留学生时,伍叔傥是批卷子之人。因此伍叔傥是他的座叔。”(第593页)胡颂平(1904—1988)出生于浙江温州乐清市,早年曾从伍叔傥习汉魏古文,晚年任胡适秘书。著有《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等。

伍叔傥有《杂言诗概论》《八代诗中形容词副词的研究》等文章,1923年分别刊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学报《约翰声》第34卷第3号和第4号。其中《杂言诗概论》谈道:《行露》之诗曰:“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文心雕龙》云:“《召南·行露》,已兆半章。”是五言之所由出也。余观近世因拒婚而至忿讼,其事多有。而汉后篇什,述女子之贞固者,但美其申礼防而自持,至于“虽速我讼,亦不汝从”,属辞如此,未之有闻。殆由徵实难巧,故习华随侈,遂屈意以伸词乎?

“《召南·行露》”句,见《文心雕龙·明诗》:“辞人遗翰,莫见五言,……《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又“徵实难巧”语,见《神思》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习华随侈”语,见《风骨》篇:“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

据《伍叔傥年谱》:“1932年 本年度秋冬学期,伍叔傥在中央大学文学院讲授课程为汉魏六朝诗。”(第606页)又:“1935年10月1日,中央大学文艺俱乐部成立大会,伍叔傥与黄侃、吴梅、徐悲鸿夫妇、陈中凡等讨论章程,举定职员,听意大利曲,观电影。”(第607页)又:“1939年 本年度下学期,任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讲授历代文选并指导各体文写作。……钱谷融为当时学生。”(第612页)

1938年,伍叔傥发表《杂论人才问题(时评)》,署笔名索太(第611页)。文中写道:“世界上一般想做小领袖的人,最喜欢是抓喽啰,造嫡系。夫才不足以服人,诚不足以成物。天下哪里有“目营四海”、“智周万物”的人,甘心轻易做不高明人们的喽啰嫡系呢?”(第323页)“智周万物”语,见《文心雕龙·诸子》:“丈夫处世,怀宝挺秀。辨雕万物,智周宇宙。”

同年还发表《妄论陶诗》,又涉《文心雕龙》:五言诗于曹王潘陆之外,别树一帜。“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要是移来批评陶诗,再好没有了,虽然“宛转附物”的功夫差点。陶诗亦出于《十九首》,于“西北有高楼,明月何皎皎”最似。

“直而不野”三句,见《文心雕龙·明诗》对古诗十九首《孤竹》篇(《冉冉孤生竹》)的评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写景的诗,是盛行于张景阳以后,“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其实陶写景,就够自然了。他有意境,所以不可及。灵运学道,本无所得。只知运用《老》《易》以及庄周之书,文字虽然优美,但是“溟涨无端倪,孤舟有超越”之外,玄妙的地方,不如陶多。

“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句,见《文心雕龙·明诗》:“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1938年,伍叔傥在《教育通讯》周刊第25期上发表《如何改善大学中国文学系》,直接谈及《文心雕龙》:教六朝文学史的人,要是不明了佛学,也就无从开口起。因为六朝大文人,几乎没有不用功佛学的。现在很多教《文心雕龙》的人,很少知道“视布于麻,虽云未费”是出在《释典》。刘勰于佛学,功力很深的。

《教育通讯》编者后记评该文曰:“我国大学中国文学系须要改善,是无庸讳言的。索太先生根据他的十余年来教学之经验,所提供的几点改善意见,的确有参考的价值。”(第340页)“视布于麻,虽云未费”语,见《文心雕龙·神思》:“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

第二年,又在《教育通讯》发表文章谈文学教育的话题(1939年第2卷第9、11期):“就论古代文人,做一篇文同著一部书一样。所谓‘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固然不必人人都这样干,不过一篇文做上几天或者一个月,这样细心练习,总得有成效。”(第345页)编辑后记评该文曰:“关于中小学教师的参考资料,本期载有索太先生的文章,……希望全国中小学教师注意。”(第612页)“张衡”“左思”两句,见《文心雕龙·神思》篇。是年,伍叔傥在同一杂志刊发《选择高中国文教材的理论》(1939年第2卷第22、23期)一文,引《文心雕龙》谈文言文教材的选择,云:“‘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心雕龙·体性》),自然是读诵古文的目的之一。但所谓‘性’,是各人不同的。一班几十个学生,有很多不同的性格,要求是一篇文字,适合于全班所有的学生,自然不可能。必求因性练才。那么,非个别教授不可了。既然于事实办不通,所以选文的标准,就不能顾全特殊的性格。既不能把全班的学生,个个当他天才看,又不能把他们个个当作笨伯看。只好切近人情,不顾例外。……至于文学史知识,不妨选取文人传记。删其官位政绩(此指文人兼政治者而言),专取其做人风度及文学见解理论,较为简要有用。即《典论·论文》、《文心雕龙·时序》及各史文苑传序论,亦未始不可用。凡是论同时代的最有用,为其可以考见当时的舆论及主张。文学批评,像《论衡》、《文心》、《金楼子》、《史通》,以及唐宋论文之言,亦可选其有见解者,以为南针。”

将《文心雕龙》作为高中阶段语文教学“文学史知识”及“文学批评”的必要参考书,乃至“指南”,可见伍叔傥对刘勰该书与国文教育关系的重视。此论似亦为今日语文教学者鲜所研讨。

《伍叔傥年谱》:“1949年2月,台湾大学聘伍叔傥为教授。”(第626页)在台大期间,伍 叔 傥 与 王 叔 岷[(1914—2008),曾就读于北京大学,著有《史记斠证》《庄子校诠》等)]有交往,王叔岷回忆:“在台大中文系讲授陶谢诗及《文心雕龙》。”(第628页)“1952年上半年,伍叔傥兼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第629页)

伍叔傥在台湾期间,通过《台湾新生报》发表一系列以“国文进修问题”为主标题的文章,亦多借《文心雕龙》所言发表观点。如在《国文进修问题·(甲)读》(《台湾新生报》1952年5月31日、6月1日)写道:诗文固然不应该专注重格调,但也不能全不讲格调。讲格调,好像工匠的绳墨,所谓“绳墨以外,美材必斫”,不是牺牲意思吗?不过我们所须要的格调,是好的格调。所谓好的格调,就是用这种格调,可以牺牲很少的意思,或者不需要牺牲。讲到格调,第一须用读,我们不必主张“选文以定篇”,但未尝不可“研阅以穷照”。读了好文字之后,有了立脚点了,再天天来练习,来改良,然后再来创造……

该文见报时编者介绍:“伍俶,字叔傥。伍俶兼长新旧文艺,桃李满门,对中国文学贡献至多。”1961年2月20日出版的《教育文摘》月刊第6卷第2期《阅读指导专辑》转载此文(第389页)。“绳墨以外”两句,见《文心雕龙·熔裁》:“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选文”“研阅”两句,见《神思》篇:“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国文进修问题·(乙)看》中也谈道:“唐文佳者甚多,而杜佑《通典》诸序,尤为平典。《史通》有俗谰,且骈俪太多,其卑近甚于《文心雕龙》。虽不失为好书,然非佳文,惟自叙一篇最佳,亦犹《文心·时序》,该较疏逸故也。”

此段所论耐人寻思:批评《文心雕龙》文体“卑近”,“骈俪”太多;又称《时序》篇文体“较疏逸”而“最佳”。早年聆听过伍叔傥《文心雕龙》课程的钱谷融1945年写有《论节奏》一文,其中的论点似与伍叔傥的上段评说有相通:“一篇文章里,倘若一连七八句都是四字句,则读起来就嫌呆板。像吴均《与宋(朱)元思书》这一篇清丽绝伦的短札,就因为四字句太多而减色不少。假使能不时插入一、二句字数不等的散句进去,一定更显得抑扬顿挫,错落有致,就更令人喜爱了。”“中国的诗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愈变而音节愈美,愈有跌宕之致。尤其到了长短句,字数愈是参差错落,音节也愈是低徊流连,宛转不尽。这种变迁,也可以说完全是一种音节的变迁。”(《钱谷融论文学》第23—31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在《国文进修问题·(丙)作》则又写道:“……忽然想起《文心雕龙》,论文必须要刘彦和这等文字才称意,以粗鄙的文字来论精妙的文理,真不够味儿呵!”

此段可见,伍叔傥虽然批评《文心雕龙》不无“卑近”之嫌,却还是推崇其为与“精妙的文理”相匹配的“够味儿”的文体典范。另,伍叔傥《暮远楼自选诗》中有一首五言诗《听雨奉景衣教作》,注云“景衣系舒衷正(?—1983),四川武胜人,毕业于中央大学中文系,是伍叔傥弟子,曾任政治大学教授,专精《文心雕龙》、杜诗,著有《景衣诗稿》、《舒衷正教授论文集》等。”(第51页)王更生《“文心雕龙学”在台湾》一文曰:“台湾‘文心雕龙学’,自1949年到1991年,在这四十多年的时光里,有数以百计的学者,投下他们大量的智慧和精力,写下了大量的著作。”(《文心雕龙学综览》第29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其中未见时在台湾大学任教的伍叔傥与政治大学的舒衷正。

《伍叔傥年谱》:“1952年8月,应东京大学、东京御茶水女子大学之邀,拟赴日讲学。”“秋,在东京大学讲学,时间不足三月。学生片岡政雄现场作记录,藤堂明保担任翻译。次年四月,藤堂明保、片岡政雄、近藤光男将此次演讲记录稿编成《伍叔傥教授讲义概要》,于1954年2月刻字油印发行。”(第630页)

伍叔傥在 《文心雕龙札记》(《伍叔傥教授讲义概要》)中指出:为什么《文心雕龙》能如此出色呢?其一,《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自身就是一位优秀的文人。其二,他是以六朝文学观来评论六朝文学的。现如今,评论家或文学史家中,没有亲身体验做文章的苦心而对文学加以评论的人为数众多,他们虽然能抓住文章的内部结构却无法理解文章的表达形式。中国文人多不公开学问师承何处以及写文章的秘诀。因此如果自身没有文人特有的心得是无法明确文学的起源的。因此,也就无法写成文学史了。曹子建的“盖有南维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文心雕龙札记》包括四个部分:(一)六朝文学和《文心雕龙》、(二)文学的表现、(三)中国文学的缺点、(四)《文心雕龙·物色》篇。这段话是该札记的开场白,伍叔傥的讲授特色及其方法由此可见一斑。他最重视的是“文章的表达形式”,而同时认为理解前者不仅要有文学史知识和对诗文作品的鉴赏力,更关键的是要有“文人特有的心得”。《文心雕龙》的出色首先在于“刘勰自身就是一位文人”,这句话也可谓是伍叔傥的夫子自道。“俶自束发受书,辄好吟咏,初爱汉晋五言。”(第589页)伍叔傥也以五言诗闻名,胡适称他的诗“是用力气做的”。1975年香港诗坛排列1954年至1974年二十年间香港诗人座次,伍叔傥列第一,被称为“托塔天王”。(第583页)伍叔傥的诗歌创作与《文心雕龙》研究是相辅相成的,其《穷照录自序》(1962)曰:“《文心》有言:‘研阅以穷照’,此学文之筌蹄也。”(第4页)根据现有相关文献的记载,伍叔傥不仅堪称是首位在日本大学课堂上讲授《文心雕龙》的中国学者,而且这次讲学或亦可谓中日学者《文心雕龙》研究交流的首次。伍叔傥旅日期间还拜访了日本京都学派代表人物铃木虎雄(1878—1963),并交流做诗之道。后者称“我做诗就像我写日记一样”(第633页)。而日本20世纪最初研究并在大学课堂上讲授《文心雕龙》的正是铃木虎雄教授。(兴膳宏《〈文心雕龙〉研究在日本》,《文心雕龙学综览》第42—47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

日本学者藤堂明保在《〈伍叔傥教授讲义概要〉序》中记录:伍叔傥教授的中国古文学讲义,由盛岡大学的片岡正雄先生详细地做了记录,担任翻译的我大致看了一下并稍加整理。伍教授讲课不足三个月,讲义亦只包含《文心雕龙·物色》篇、苏东坡的《与子由和子由踏青》二首、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诗,但谈论意气风发,话题涉及了古文学与新文学的整体,因此,无法一下子整理成系统的讲义,只能大致分门别类整理成札记的形式。这其中有很多富有启发性的问题,故拜托近藤光南先生将此油印,以便让与本讲义有关之人士参考。引用原型典故或其他错误,由我负责。昭和二十八年(1953)四月三十日 藤堂明保记。

伍叔傥在东京大学授课的授课内容中,《文心雕龙》相关内容占《伍叔傥教授讲义概要》的近半篇幅,可以说授课是以《文心雕龙》为主。担任课堂翻译的藤堂明保教授称这次讲座“意气风发,话题涉及了古文学与新文学的整体”,可见伍叔傥这次讲学至少令听讲的日本学者耳目一新。这次授课由三位日本汉学者协助作翻译、现场记录及校订编印的工作,此亦可见邀请方的重视。藤堂明保是著名汉学家,曾任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教授;著有《中国文法的研究》《中国语音韵学中原音韵的研究》《中国古典的读法》《汉文概论》《汉文要观》《汉语语源字典》《汉字的思想》《中国诗入门》《汉字入门》等(第170页)。担任听课记录的片岡政雄为盛岡大学、岩首大学教授,著有《关于陶渊明诗中亲爱感的考察——形成的类型及其最后的规定》《关于陶渊明谐谑的系谱》《李白寄情流水诗的构造——兼析其悠久不断构造的多样性》等(第171页)。由此亦可谓《伍叔傥教授讲义概要》的编印,相当程度上也代表了日本汉学界的推重。

可用以对读的是近藤光男《〈伍叔傥教授讲义概要〉跋》。文中写道:“瑞安伍先生俶酷嗜六朝丽文,曾谓考证之学亦俟文章而显,可谓至言也。先生既与孙君诒让同里,又交番禺古君直,古师师事兴化李详字审言,详文学汪中,故知先生之言故有渊源矣。壬辰秋,先生讲艺东京大学,谓《文心雕龙》根本于《文赋》,宣究义理而不为无本之言,其论宋诗必推重东坡,以其意境深广而以侧笔,发前人之所未发。又说古诗博闻瞻洽,正世俗之谬,明诗人之意,风发泉涌,常解人颐和,日昃而忘餐焉。先生口操南音,听着仿佛游于六朝之世。而藤堂明保先生久游江淮之间,为之宣译,而片岡政雄先生笔受焉。今藤堂明保先生删定其稿属予为校,既成,就正于卧云师。要妙之言,未知能昭晰否耳,藤堂明保先生亦未敢自信也。岁在甲午立春,近藤光男识于武藏野寓居。”

跋文作者近藤光男任教于京都大学、东京大学、北海道大学、御茶水女子大学等;撰有《中国正统文学的崩溃:论清代考据学家们的文学意识》《渔洋山人〈再过露筋词〉与他的影响》等论文,著有《阮元:中国的思想家清朝考证学的研究》等(第171页)。跋文中述及的“孙君诒让”即《墨子间诂》著者孙诒让(1848—1908)。“番禺古君直”(1885—1959)为广东梅县人,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著有《陶靖节年谱》《钟记室诗品笺》《文心雕龙笺》《客人骈文选》等。“兴化李详字审言”(1858—1931),曾任东南大学国文教授,是《章氏遗书》的校勘者,著有《汪容甫文笺》《文心雕龙补注》《选学拾沈》《杜诗证选》《〈清代学术概论〉举正》等。汪中(1744—1794)为清代“扬州学派”代表性人物,伍叔傥1938年撰《汪中文谭》称:“近代学汪中的有李审言,最似。其余则古直。黄季刚先生也是学过他的。”(第288页)可见跋文作者对伍叔傥学问师承的系谱也是十分看重。跋文评赞听课内容“发前人之所未发”,“风发泉涌,常解人颐和,日昃而忘餐焉”等,由此亦可想见伍叔傥讲《文心雕龙》的卓异风貌。

《年谱》1957年8月:“任教于香港崇基学院”(第634页)。同年9月:“受香港新亚书院中文系主任黄华表之聘请,在该校开讲《文心雕龙》。”(第636页)毕业于崇基学院的陈耀南《香江半世忆群师》中写道:“他(钟应梅,崇基学院国文教授,写有《悼伍叔傥先生》,也是伍叔傥《暮远楼自选诗出版说明》的作者)最尊重的同事,是教诗选和《文心雕龙》的伍俶(叔傥)先生。”(第497页)

李学铭《农圃旧事》中回忆伍叔傥在新亚书院讲课事项:“每次上课,他总是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袱,徐徐跨入教室,徐徐向学生作一深鞠躬,徐徐在桌上解开包袱,再徐徐掏出一册线装书,放在桌子上,然后徐徐揭开书页。跟着他就开始讲课。他在讲课时,极少再看桌上的书,只是一面讲,一面写黑板,在连续两个小时里,详征博引,背诵如流。他的声量不大,满口乡音,不疾不徐,初听时极感费力,但听懂以后,就知道他的解说能穷源究委,屡有胜义,而且时时带锋棱,风趣幽默。听着听着,有时会忍俊不禁。”李学铭1960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曾任香港教育署中文科督学、香港语文教育学院副院长、香港理工大学教授,现为香港公开大学荣誉教授,新亚研究所教授(第500页)。

在香港任教期间,伍叔傥曾发表文章《谈五言诗》(原刊崇基学院《华国》第2、3、4期),屡屡提及《文心雕龙》。如:“论五言的起源,古的如刘勰《文心》,挚虞《文章流别论》,大家都知道。”“《文心》有言,‘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古来文家,能做到这两句者甚少。刘勰识见,确有高人之处的。”“我不复析论子建每一首诗,而为之援古引今,明其原委。大抵‘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此魏日之所同,而曹氏父子,亦不能标奇于风气之外。”(‘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句,见《文心雕龙·明诗》)等等。

伍叔傥“平生述而不作,生前未有著作结集”(第583页)。笔者初知伍叔傥其人是缘于钱谷融先生所赠《伍叔傥集》,因作此文,亦为感念钱先生。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