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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在青岛》一文考释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刘宜庆  2019年10月18日18:23

笔者查阅民国老报纸电子版,发现《益世报》副刊发表了一篇文章《沈从文在青岛》,作者署名“枫”。这篇文章透露了沈从文在青岛进行文学创作的大量细节,以及沈从文住国立青岛大学宿舍的详细描写,既有史料价值,又有文学趣味,可以补充沈从文在青岛研究的空白。笔者逐字逐句记录此文,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字以囗标示。

沈从文在青岛

沈从文写过三十几本书,现在它们的名字,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说,他最惧别人拿作品里面的故事来应用在他的生活上。“在中国,一个的作品会影响他社会的地位,我最怕别人拿我的东西来问我,‘这是不是指着某人说的?’作文学的人是允许挣脱一切的束缚的。”他说。

如果你看见这一位矮小而清瘦的人,你不会想他是个干大兵出身的。然而表面囗似江浙人的温雅,但是读了几句话之后就不对了。这是一位这样不在乎的豪爽人物。

大概刚有三十几岁吧?还不到留胡子的时候呢。我见着他的时候已是阳历的六月中旬,他穿着夹袍,再仔细点望,里面还有一件绒线毛衣,裤子是破的,脚后跟露着肉,夹袍还补了好几大块。

因之我当时就决定了沈从文不是新月派的人物,虽然他年来与他们接近着。新月派是体面绅士,公子哥儿与几位千金小姐并不是他们。前几天闻一多从北平回来的时候,我问他,北平的那些人们怎样?他说,几年不见的朋友都胖了,天天搂着胖太太看电影、吃馆子。谈话,也没有一句正经的。那些人才是新月派呢。我想,沈从文,与闻一多他们不是——并且也不配。

沈从文的那间屋子不到一丈见方。一张床,两张桌子而外,便没有什么的翻身的地方了。这是青岛大学的宿舍,去年,未改青大宿舍之前,严各冯先生曾住过的。

沈先生来青已将一年了,月薪一百五十元。他不教书,只与杨振声校长合任班小说讲座。他们唱的是双簧:杨振声上堂讲,而沈从文担任改学生的习作。这件事,沈先生,说下半年不干了!凡是干过教员的人,都知道改卷子是多么使人发疯的事!又坏又多,真是“不看的话,死亦无惧!”

沈从文说,将来希望完全写文章。上海的人们可怕,因为他们都没有职业的流氓,肯拼命;而北京的呢,都是些教授们,当然是差一点了。这年头,只要穷就可怕的。他很嘉许上海的那些年青的作家,他说他们是有希望的,一般年老的干不过他们。

也许你们愿意知道沈从文的小说是怎样写的。

他现在小说的产量是大不如从前了。从前他一天写一篇,那就是说一篇小说是在一天之内完稿的。可是现在不行了,一篇小说的产生延长到许多日了,因之他现在的写法也变了。有一天我走到他屋去,正赶着他在工作。稿纸铺满桌,大概有八九篇吧,都不曾写完,有的写一大半,有点写半节,有的几行,有的才写下一个题目。沈先生是很能静坐的人,他说自从从前做四块钱一个月的书记时就学会静坐了,可以坐在桌子前一天不动——他坐在那里想,想到那一篇,就写一点下去,这样他自己也会说不是顶好的写法,然而为了量的方面,却也不得不这样做。现在的报酬太可怜了。在平常沈先生是极不愿意谈写小说的。如果你在未进去之前先敲门,那么他会很快的将稿纸藏起来,不使你看他是在工作,有职业的人常在休息的时候谈的还是那一套玩意,沈先生不喜欢谈写小说,不知是不是这种缘故。

他的房子是山腰上,窗子对着别人的屋顶。沈先生曾写一篇《中年后记》,谈过窗户对屋顶的哲学。(发表在青岛《民国日报》吴伯箫主编的副刊上)

他日里极少出去。但是一早一晚必到山上或者海滨跑一趟。他起的很早,有时候天初明,便已立在海滨上了。而睡的也不算早,会有一次半夜十二点的时候还逗留在山坡的黑林里不肯回去。

在一个春天,樱花开的时候,傍晚了。有一个朋友沿着海滨路走向第一公园去,在林里的一条小径上遇到沈先生一个人走着。他问这位朋友那儿去,他回答说:“看花!”交谈了一句,各自的走开。走了一会,这位朋友听到沈从文隔林喊他:“囗你那儿去?”“我去看樱花!”“可是小心点碰到花妖!”他是这样一个无话不谈的人。

沈先生屋里的陈设:一张桌子上放满了书——都是青岛大学图书馆的书,他自己没有书。一个囗瓶。另外一张桌子便是他的书桌,正中有一张徐志摩的像,另外有信纸,还有成本翻译的外国小说——《父与子》《罗亭》,沈先生大概是喜欢屠格涅夫的。沈先生写字本使用钢笔,字迹很秀丽。

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是丘八样似的。哥哥是一位画家,曾独自到过黑龙江、蒙古,现在湖南老家,弟弟是一个军校里的学生。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姐姐。那位姐姐我不曾见过,妹妹是青岛大学的旁听生,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在从前与沈先生一同写文章的人们现在都不写了。囗囗文学是清贫的玩意。有更守适的职业便值得抛弃的,然而也许现在我们更需要那一定守着清贫去忠实地工作的人吧。沈先生说他极佩服郁达夫,因为郁达夫虽有很多机会可以使生活更好些,可是他却宁愿保有他那种有些囗的生活方式。本来真的文学是在生有残缺的时候产生出来的。现在沈先生又打算去完全为创作而生活了,我们现在预祝这位年纪尚青的老作家成功!我们向忠于文学的人们,——他们的人格,表示最大的敬意。

笔者试着从沈从文在国立青大、沈从文的宿舍、在青岛的创作、海滨独处、文章发表的时间等几个方面对此文进行考释。

1931年8月,经徐志摩推荐,沈从文到国立青岛大学执教。校长杨振声提携沈从文进入文坛,对他在青岛也颇照拂。沈从文的妹妹沈岳萌也到青大当旁听生。

1933年7月,暑假中,沈从文辞去青岛大学教职,应杨振声之邀到北平参加中小学教科书编纂工作。

来青岛执教始于杨振声,辞去离开青岛终于杨振声。后来沈从文编《大公报》《益世报》副刊,有杨振声的推荐之功。

在国立青岛大学,沈从文开设的课程有高级作文课程和中国小说史。沈从文与杨振声合开的高级作文课程,《沈从文在青岛》一文有详细描述,一个讲授,一个批改,不见诸其他记录。文中说沈从文来青岛快一年时,月薪一百五十元。笔者在中国海洋大学档案馆看到沈从文的工资表,上面赫然写着月薪“一百元”,估计这是刚到国立青岛大学那个学期的工资。顺便一提,闻一多、梁实秋的月薪是四百元。

沈从文在国立青岛大学教书时住的宿舍,位于八关山麓福山路3号。如今福山路3号石墙上挂着“沈从文故居”的黑色大理石铭牌。

《沈从文在青岛》一文中,写到沈从文宿舍的窗户对着别人的屋顶。在青岛这样的情景常见,1932年《新月》主编、清华大学教授叶公超来青岛,为沈从文拍摄了一张照片。沈从文出版《记丁玲》时就用上了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沈从文站在宿舍的阳台上,露出腼腆、安静的笑容。阳台的外墙上,还摆放着两盆花。青岛的德式建筑,多配以花岗石嵌角或采用厚重的蘑菇石作墙裙。沈从文所住的这栋小楼的外墙,看以看出以崂山花岗岩做作墙裙,蘑菇石清晰可见,起到装饰的效果。

作者“枫”写的《沈从文在青岛》,让今天的读者穿越到沈从文的宿舍,看到两张书桌,摊开的稿子,图书,徐志摩的照片。这篇文章的价值在于此,可以补充沈从文传记中在青岛的生活细节。

1932年9月初,巴金到青岛住了一个星期,沈从文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巴金住,以便巴金安静地写小说。

沈从文在此住了两年。可以确定的是,叶公超、巴金、卞之琳都到过这个宿舍。想来陈翔鹤、吴伯箫也曾在此与沈从文谈文学。

这个房间虽然不大,但可以看到天光水云,看到浩淼的大海。沈从文在北京当北漂青年时,住窄而霉的寒室。在青岛,栖身半山腰上小楼三层的一个房间,沈从文文思泉涌,写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从他的文章中,也可以发现这栋小楼的美好与安稳。

从沈从文的描述看,福山路3号小楼三楼窗口美不胜收。福山路3号堪称清幽之所。梁实秋1930年至1934年在山东大学执教,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大学附近的鱼山路、福山路,他说:“福山路环境清幽,只有鸟语花香,没有尘嚣市扰。”

三十年后,1961年沈从文来到青岛。故地重游,小楼犹存,物是人非,他经历了生死之变与沧海桑田。他在《青岛游记》中写当年住过的小楼:“我住在山东大学和第一公园之间福山路转角一所房子里,小院中有一大丛珍珠梅开得正十分茂盛。从楼上窗口望出去,即有一片不同层次的明绿逼近眼底:近处是树木,稍远是大海,更远是天云,几几乎全是绿色。因此卅年来在我记忆和感情中,总忘不了这一树白花和一片明绿。”

沈从文在《我与文学》(1934年7月生活书店出版)中写道:“海既那么宽泛无涯无际,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海边既那么寂寞,他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

1980年沈从文对金介甫先生说:“广阔无限的大海代表了思想的解放,感情的解放。”

青岛适合居住,山海风景俱佳。沈从文在青岛精力充沛,每天只睡几个小时。教书之外,大量的时间用来创作,写下了《从文自传》《八骏图》《都市一妇人》《凤子》《三个女性》《三三》等作品。沈从文的名著《边城》是在青岛游览崂山时开始酝酿构思。

《沈从文在青岛》一文,透露出沈从文这种旺盛的创作状态,同时写八九篇。

青岛堪称沈从文的福地,文学创作井喷。去苏州求婚,与张兆和终成眷属。1932年暑假过后,张兆和来到青岛,在山东大学(杨振声辞职后,国立青大改名为国立山大)图书馆任职员。沈从文在青岛事业爱情双丰收。

沈从文刚到国立青岛大学时,杨振声、梁实秋、闻一多等“酒中八仙”每个周末的夜晚宴饮,沈从文从不参与。他喜欢独处,一个人到海滨,或者野外、山上,静思默想。在《水云》中,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带着一本书,到人迹罕至的太平角,观察太平角的海滨风景,与内心中的自我对话。

《从文自传》中对过去的追忆始终联系着目前生命情状。他如此道出创作这本书的初衷:“民廿过了青岛,海边的天与水,云物和草木,重新教育我,洗炼我,启发我。又因为空暇较多,不在图书馆即到野外,我的笔有了更多方面的试探。且起始认识了自己。”

有独处的时光,也有朋友促膝对谈。1932年1月,陈翔鹤来到青岛,在青岛市立中学任教。沈从文回忆说:“当时我俩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公园(今中山公园)去会面,到池塘中间那个亭子里交谈起来,谈人生、谈文艺、谈个人遭遇,已经时间很晚了,有时到半夜,周围空寂有些令人恐怖,陈翔鹤不敢一人回学校,每次都是我把他送回市里中学。”

沈从文与陈翔鹤终生维系“澹而持久的古典友谊”。而《沈从文在青岛》一文中,沈从文与“一位朋友”在林间小径擦肩而过,隔空对话,颇有魏晋名士的风采。

笔者浏览民国老报纸《益世报》发现这篇文章,只顾着手机截屏保留文章,忘了记下文章的发表时间。等反应过来,再找《益世报》电子版时,如石沉大海。

此文写作、发表时间,不难推测。作者“枫”见着沈从文的时候“已是阳历的六月中旬”,“沈先生来青已将一年了”。推测文章发表于1932年6月下旬或者7月。

文中还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前几天闻一多从北平回来的时候。”1932年国立青岛大学闹学潮,再加上教育经费被拖欠,杨振声迫于压力,辞去国立青岛大学校长一职,回到北平。闻一多与杜光埙作为教授代表,赴北平劝驾,请杨振声回校。根据《闻一多年谱长编》,1932年6月4日,杨振声与闻一多回到国立青岛大学。

此文作者“枫”,与沈从文颇熟悉,猜测是笔名。作者之谜留待方家考证。